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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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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上的数据对比清晰明了—凌湾区是稳妥的商业逻辑,而当甯则是近乎冒险的野心。他最后在当的地图上画了个圈,笔尖压出的痕迹,像一枚投向雪原的烙印。
高原的黎明来得迟,却锋利如藏刀出鞘。天光未明,渊铭已被头痛唤醒。这种痛不同于熬夜或压力,它扎根在太阳穴深处,随着心跳一下下凿击颅骨,是高海拔最直白的警告。他坐起身,缓慢调整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将那不适压下去。窗外还是靛蓝色,风马旗的轮廓在风中簌簌抖动。
“铭总,今天进山。” Sanny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高原清晨特有的清冷气息,“多吉说天气不错,但下午可能变天。”
早餐是酥油茶和糌粑。温纳学着多吉的样子,笨拙地用手将青稞粉和酥油茶揉捏成团,脸上带着孩子般的新奇。渊铭喝下滚烫的咸茶,暖流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钝痛。他看向Sanny,她正利落地检查着背包里的装备:氧气瓶、便携血氧仪、边境地区通行证、还有厚厚一叠双语合同范本。
越野车再次碾上颠簸的土路,朝着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深入。随着海拔表数字不断跳动,窗外的景象愈发荒寂。广袤的草甸覆盖着霜,在晨光下泛着银白的冷光。偶尔可见几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炊烟细直如笔,融入同样颜色的天空。远处有牧人骑马的剪影,缓慢移动,如同亘古不变的壁画。
“前面车进不去了。” 多吉将车停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边,指着前方蜿蜒而上的山道,“要去那个最好的‘眼睛’位置,得走上去。”
所谓的“眼睛”位置,是多吉推荐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预选谷地,甚至遥望未来的运输路线。山道狭窄,布满碎石和冻土。空气稀薄得像一层被抽干的薄膜,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调动胸腹全部的力量,呼气则带着白色的急促雾气。渊铭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上擂鼓般的声响,血液奔流的哗哗声仿佛近在咫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扎实,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始终盯着前方。
温纳起初还兴奋地拍照,很快便被缺氧和陡峭消耗了体力,跟在Sanny身后,脸涨得通红。Sanny则像高原上某种坚韧的植物,步伐稳定,不时回头照应。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登上山脊。狂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但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艰辛瞬间被稀释。
整片预选的谷地如同巨碗般在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雪山脚下。冰川融水形成的溪流在谷底闪着碎钻般的光,蜿蜒如哈达。念青唐古拉的主峰近在咫尺,巨大的山体覆盖着万年冰雪,在阳光下折射出纯粹而威严的蓝白色光芒,仿佛天地间一尊沉默的神祇。天空是一种极高极远的蓝,云层被风拉成丝缕,快速流动。
在这绝对的宏大面前,人类的一切算计都显得渺小。渊铭撑着膝盖,急促地喘息,肺叶火烧火燎。他抬起头,目光从雪峰滑向谷地,再投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公路痕迹。在这里建仓,不再是纸面上的一个点,而是一个需要嵌入这幅神圣画面的、异质的、充满技术感的符号。风声呼啸,像这片土地古老的低语,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亘古的漠然。
“就是这里了。” 渊铭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但语气斩钉截铁。他拿出平板,尽管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仍开始拍摄全景,标注方位。头痛和缺氧让他的思维转速似乎变慢了,却异常清晰,仿佛被这极端环境淬炼过。
下山比上山更耗费体力,对膝盖是严峻考验。回到车上时,连Sanny的脸上都露出了疲态。温纳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抱着氧气瓶小口吸着。
回程途中,经过一个规模不大的村落。几排低矮的土坯房,一座小小的、白墙金顶的寺庙格外醒目。多吉停了车,指着寺庙说:“这里的住持,格桑喇嘛,很有智慧。我们选的地方,有一部分草场,以前是村里冬季放牧的。” 他顿了顿,“要在这里长久做事,最好和喇嘛打个招呼,和村里人也说清楚。”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却至关重要的提醒。商业计划可以精密计算成本和收益,却无法量化当地人的目光和神灵的“看法”。渊铭沉吟片刻,对Sanny说:“安排一下,明天我们去拜访。”
当晚,驻地灯火通明。渊铭召集了先遣小组的几名核心成员——包括Sanny、温纳、一名工程顾问和一名懂汉语的本地协调员。牛粪炉烧得很旺,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他将白天拍摄的照片和初步规划图投射在简易幕布上。
“就是这里。” 他重复了山脊上的那句话,指尖点在谷地中心,“优势你们都知道:天然低温,远离人口密集区,拓展空间大,未来连接南亚的关键节点。”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劣势更明显:海拔3950米,全年无霜期短,冻土层施工,水电通讯基础设施为零,最近的补给点在六十公里外,还有……” 他看向那位本地协调员,“文化和社区的接纳问题。”
工程顾问推了推眼镜,开始陈述初步的技术挑战和预估成本,数字比在拉萨时的测算又上浮了一截。温纳听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第一次如此具体地理解“在不可能处创造可能”意味着多么庞大的工程量和不菲的代价。
“钱不是最大的问题,” 渊铭在工程顾问讲完后开口,声音平静,“时间和‘根’才是。我们要的不是一个短期仓库,而是一个能在高原上扎根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的核心枢纽。这意味着,我们的建筑要能对抗这里的严寒、强风、地质活动;我们的运营要能适应极端气候和漫长冬季;我们的人,要能在这里待得住,稳得下心。”
他顿了顿,炉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跃。“更重要的是,我们得让这里的人明白,我们不是来掠夺或破坏的。我们带来的,除了钢筋混凝土,还应该有别的。” 他看向Sanny,“明天拜访寺庙和村里长者,姿态要低,道理要讲透,承诺要实在。我们需要一个本地联络人,最好是像多吉这样既懂外界又深根当地的人。”
Sanny点头,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渊铭独自走到院子里。夜空依旧星河璀璨,寒冷刺骨。头痛并未完全消失,像一种低鸣的背景音。他拿出手机,父亲和闵嫣然的信息依旧躺在那里。他没有点开,而是抬头,再次望向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黑暗中,它只是一个比夜色更浓重的巨大阴影,却散发着无言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