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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暑病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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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令人窒息的学期终于在暑假里得到片刻缓解。我原以为能在这段平平无奇的夏日时光里慢慢过渡到新的学期,却不料暑气在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突然凝固成块。
窗外的蝉鸣先是变得尖利刺耳,继而模糊失真,最后融化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我躺在床榻之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开始缓慢旋转,墙壁上的纹路扭曲成陌生的图案。试着抬起手,指尖在视线里微微颤抖,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烤着。
“这……是……”我张开干裂的嘴唇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喉咙像是万年未经润泽的枯井,每一次轻微的吞咽都如同粗粝的石块在管道中摩擦,带来刀刮般的疼痛。我强忍住继续吞咽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的冲动,试图撑起沉重的身体,却发现连抬起手臂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待到双脚踏上冰凉的地板时,我才对自身的滚烫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正是这冰凉的触感,让我的意识暂时从病痛中夺回了一丝控制权。我赤着脚,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在地板上艰难挪动,眼前的世界扭曲摇晃。凭着对水源的本能渴望,我用手掌贴着墙壁,继而用整个臂膀,最后甚至将滚烫的后背完全倚靠在冰凉的墙面上,试图汲取每一分凉意来对抗意识的沉沦。在那漫长而艰难的跋涉中,我第一次觉得从卧室到客厅的距离如此遥远。
当我终于握住水壶时,身体已经勉强能够保持平衡。顾不得将水倒入杯中,我直接对着壶口倾倒。清冽的水流润过干涸的口腔,即便小心翼翼地吞咽,依然带来一阵刺痛。但好在有了水的滋润,被呛咳时也不再那么痛苦。
喉间稍得舒缓,疲惫便如潮水般再次袭来。我强迫自己晃了晃头,试图保持清醒。取出酒精瓶,直接往手上倒了些许,均匀抹在额头上,再将温度计夹在腋下。做完这一切,我瘫软在床上,艰难地分析现状:“目前看来是高烧,伴有腹痛……但具体病因不明,不能乱服药,万一吃出问题就更麻烦了。”
苦笑着自嘲:“以现在这个状态,恐怕还没走到医院就要不行了。早知道该把家庭住址背熟的,现在连打120都说不清楚具体位置。”这时忽然想起父母曾经的嘱咐: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时,就给他们连打三个电话。
我看着手机拨号界面,轻声叹息:“你们还真是忙啊。”取出体温计,正要眯眼查看示数时,疲惫趁机攻陷了最后一丝清醒。眼帘沉重垂下,意识再次沉入混沌的深渊。
迷蒙中,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睫毛艰难地颤动,却只能从缝隙中窥见天花板模糊的白色块状光影。腿部肿胀的疼痛忽然得到缓解,手背上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当我终于积蓄够力气睁开双眼时,发现床边立着输液架,半瓶药液正通过一次性输液管缓缓流入我的手背。
我试着撑起身子,这时房门处出现一道匀称的中年男性身影。他端着一杯水和一板药片稳步走来:“往后靠着,先把药吃了。”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手术刀划过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镇静力量。
我接过药片,稍作迟疑,还是一口吞下。压下喉间的苦涩,将水杯放回床头。空气陷入微妙的沉默。
许是受不了这份尴尬,他扯出一点笑容打破沉寂:“这么信任我?”
我摇了摇头:“你要想对我不利,早就可以动手,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除非……”我顿了顿,“你是个变态。”
他被我的话噎了一下,哭笑不得:“你小子……算了,我是你父亲请来的,姓刘,叫我刘叔就好。”
我思忖片刻:“这我猜到了。但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刘叔轻咳一声,似乎找回了些从容:“刚才还觉得你挺聪明……也是,毕竟你还小。你父亲可以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你。在你康复之前,我都会在这里照料,放心吧。”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他看出我的欲言又止,温和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我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刘叔,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还有……你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他拖过书桌前的靠椅坐下:“初步判断是细菌感染引起的急性病症。要确诊需要验血,但没必要,症状都很典型,只是你的情况比较严重。我刚来时你的体温已经接近四十一度。”他拿起水壶倒了杯水,抿了一口,“至于我和你父亲的关系……算是老相识了。我们共事时,还没有你呢。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他点点头:“那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等你好些了,我再转达你父亲要交代你的事。”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你昏迷时有个孩子来找过你,说是要搬家了,想见你一面。我看你病得重,就帮你回绝了。”我愣住了,半晌才低声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休息的。”
刘叔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输液瓶里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我静静望着天花板,心中已然明白:会在假期来找我的,只有他了。
看来,又要失去一个朋友了呢。这个念头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染开来。我想起他总是大大咧咧勾住我肩膀的样子,想起他献宝似的展示那些奥特曼卡片时的神情,想起课堂上传来的小纸条。那些喧闹的、鲜活的瞬间,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怅惘。
他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所学校,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而我们甚至没能好好道别,没有最后一次勾肩搭背地走过放学路,没有最后一次分享那颗皱巴巴的水果糖,没有最后一次为了一张卡片争得面红耳赤。
或许这样也好。我闭上眼,任由思绪飘远。以后再也没有人在课堂上踢我的椅子传纸条,再也没有人硬塞给我偷来的糖果,再也没有人勾着我的脖子说“好兄弟”……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枕巾。我怔了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兴许……以后没有他在旁边吵吵嚷嚷,也……挺不错的?但这个想法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窗外突然响起的蝉鸣吞没了。
《暑病书》
暑疾欺身动素商,蝉鸣刺耳伴疴长。
浮灯漫照冰壶侧,疏影斜穿白簟旁。
曾折青襟承玉露,空抛赤胆卧孤床。
药瓶暗写离人语,一地斑驳尽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