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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病隙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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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是在第三天开始退潮的。像一场漫长的海啸缓慢撤离被肆虐的沙滩,留下的是浑身湿透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软。我睁开眼,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缕若有似无的米香,接着才看清床头柜上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粥熬得极好,米粒将化未化,面上漂着几不可见的油星,显然是费了工夫的。
刘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客厅的光,手里拿着几板药片。"醒了?"他走近,探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手掌干燥而微凉,"刚好,把药吃了。"
他熟练地将药片按颜色和数量分好,白色两粒,黄色一粒,还有半包冲剂。"顺序别错。"他递来温水,目光扫过腕表开始计时,精准得如同手术室里的器械护士。
他将碗端起来,舀了一勺,在碗边轻轻刮去多余的汁水,递到我唇边。我看着他这举动,对这种亲密的照顾感到不知所措,但刚有好转的病体连抬手端碗都觉得疲累,只得小心翼翼地接受这份"服务"。
米香钻进鼻腔,是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送入口中,粥是极致的软糯,几乎无需吞咽,便温柔地滑过那被药浸得发苦的喉咙。那味道极淡,却又极浓。是米粒熬到极致迸发出的甘甜,是水米交融后的浑然天成。我为这份平淡的美味感到些许惊讶,又觉得这种照顾让我有些不自在,想找些话题来缓解心中的异样。
"刘叔,"我带着大病后特有的疲惫感,扯出笑容,"粥都能做这么好,阿姨应该很幸福吧?"
他嘴角微微上扬:"小子嘴挺会说。但你阿姨……"他顿了顿,摇摇头,"我这工作,哎。快吃吧,一会凉了。"我只得乖乖听话,一口一口地吃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的暖流像溪水般渗入我空虚的四肢百骸,指尖渐渐回暖,额角渗出细密的、舒适的汗。
喂完粥,他仔细地清洗餐具,然后端来一盆温热的水和一条柔软的毛巾。将毛巾浸入水中,拧得半干,他说:"这几天出了这么多汗,现在有些好转了,但还不能洗澡。我给你擦一下,你能舒服些。"
我听了这话,顿觉之前刚有消退的尴尬感又如潮水般涨了回来,甚至更盛。"其实这也……"我眼神飘忽,试图推辞。
他轻笑一声:"不用不好意思。早点做完,我好给你交代些事。"
"其实这样也可……"我没说完,他就已经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起来,另一只手顺势将我穿了几天的T恤脱下。温热的毛巾拭过我的后背,带走持续几天已然快成为习惯的黏腻感。虽然这样确实让我感到舒适,但仍抵不过这尴尬的羞耻感。我只得闭上双眼,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耳边是他拧毛巾的水声,和他平稳的呼吸。
"抬手。" "翻身。" ……
一道道指令简洁明了,我机械地执行着。湿热的毛巾有规律地在身上游走,让我不至于对每一步的感受失控,反而生出些莫名的安全感。
"好了,躺着吧。"我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背后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手一摸,发现是一层温热的布垫在床上。
"我刚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布,包着热水袋给你垫着,这样就不会突然受凉,也会舒服些。"他解释道。
我应了一声,裹了裹被子,存住这份温暖。瞟了眼一旁已经浑浊的水,轻轻叹了口气。
阳光将窗帘的图案投在病榻上,他将水处理完后,搬来张椅子坐在我床边。"好的差不多了,"他说,语气里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判断,"有几件事,该告诉你了。"
窗外蝉鸣忽然拔高,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休止符。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组织语言:"这生病…现在感觉还好吧?"他翘起二郎腿,熟练地掏了掏兜,摸出一盒开了个口的烟,顿了顿又放了回去。转而拿起一杯茶,手轻轻搁在膝盖上,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
我苦笑一声:"勉强算缓过来了。看来还得掌握些医学知识才行…不然,这生活很容易出问题。"
他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昏黄映血的夕阳,眸中被染上一点金光:"掌握些基本的是必要的,但没必要去专门学医。那太难了,虽然能带来很多,但也会失去很多。特别年轻时,我亏欠了身边很多人,包括我的爱人。现在我就像是在弥补之前的亏欠。"他停顿了一下,"再者……兴许你父亲不会支持你学医,他应该…更希望你从商。"
见他没有多说什么,我虽有疑惑与好奇,但识趣地压下去:"嗯,明白了。"
他将杯子放在床头,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隔壁单元的顶楼姓戴的一户你有印象么?"
我思索了一下,脑海里先是浮现出一张略有凶相的中年男人,再就是一对耄耋老人,最后是一个算是天真可爱的女孩子。而她的母亲着实没有印象。我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记忆。
他确定了目标后点点头:"嗯,是这家。他们祖辈父辈都与你们家有过交情。你这代呢两家都是独苗,你爷爷奶奶想着刚好一龙一凤,跟他们家说了个娃娃亲。"他滑动手机屏幕,"最近呢刚好那女孩的生日到了,你过去看看吧,也算是个情面。"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个平常在我身后跑着的小女孩还有这层关系,不禁哭笑不得:"这怎么还出来个娃娃亲呢?"
他叹了口气:"听你爸说你们平常也在小区里玩,小学也是在一个学校,只不过现在不在一个校区了。但你们毕竟也有些了解,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等你差不多好了就应该到时间,你准备准备。"
他看着我皱眉的样子,笑了笑:"放心,他们不会苛责你的。就用对我的态度……"他似乎想起什么,"也是我出场方式不对,一开始的防备心也正常。就用后面几天对我的态度,正常和人家交流就好,不用太过刻意。"
我苦笑一声:"嗯,知道。那……她应该也知道了这个事了吧?"
刘叔点点头,翻出聊天记录:"刚跟他们说了。跟那女孩也提过这件事了,她应该也才知道。"他帮我把被子掖好,"实际上,如果我跟你接触下来,你的品行、性格出了问题,我们会把这件事当从来没发生过。但好在你们两个孩子成长得都很好。"
我叹了口气:"那我这还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给自己找了个棘手的事了。"
刘叔笑了笑:"也不能这样想。目前你的成长父母都很认可,这是个好事……"
他话没说完,我没控制住地插了句:"我的成长?他们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么?是真……"我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紧抿住嘴。
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我的手上:"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爸跟我说过准备给你的这种教育方式。我劝了很久,没用。你们一家,男的都死倔,你爷爷,你爸,他们认定的事很少有人能改变的。而他们又认为这样才……对。"最后一个字刘叔像是用了些力气才说出来,"虽然你父母并没有直说,但他们告诉你这件事算是对你认可了。要我来说,你已经很独立了。好好休息吧。"
病隙嘱
海退潮回气未柔,灶烟微动米香浮。
试额探温知疾退,分药计时尚凝眸。
一匙温粥润枯喉,汗透重衫渐可收。
巾拭病躯羞闭目,令从擦拭默低头。
忽报戴家有女姝,昔年鸾约记曾无。
生辰欲赴循旧谊,垂髫姻缘今始苏。
劝言莫向杏林投,父志当从商海舟。
病隙深言皆肺腑,斜阳影里茶烟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