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章 檐下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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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的碰壁，像细密的冷雨，一点点浇熄初时的莽撞，却也让我摸索出些许门道。那些位于巷弄深处、客流稀疏、仅由一两位老人操持的小摊，或许才是可能的容身之处。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再利落，眼神里却往往存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对世事的宽容。
循着这个判断，我在一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巷尾，发现了一个几乎要被忽略的摊子。一方简陋的雨棚，几张褪色的矮桌矮凳，灶具也显陈旧。经营的是一对老夫妇，爷爷沉默地守着一个小小的煎饼鏊子，奶奶则慢吞吞地照看着一锅始终咕嘟着的、香气醇厚的糊汤粉。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座城市快节奏格格不入的缓慢与专注，像是定格在旧时光里的剪影。
我站在摊前，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观察了片刻，直到奶奶注意到我这个与常客不同的、久久停留的身影，投来探询的目光。我这才走上前，将那句已在心中演练多遍的话，用一种尽可能显得诚恳又不过分乞怜的语气说出：“爷爷，奶奶，您们好。请问……您们这里需要人搭把手吗？洗碗，擦桌子，收拾东西，我都能做。我不要工钱，只要……一天有三顿饭吃就行。”
话一出口，心便悬了起来。老爷爷抬起眼皮，那双被烟火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又看向身旁的老伴。老奶奶放下手中的勺子，围裙擦了擦手，走近些，温和地端详着我：“伢儿，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跑出来找事做？屋里人呢？”
这个问题比直接的拒绝更让我难以招架。我抿了抿唇，避重就轻：“我……我就是想自己历练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动摇的坚持。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多问。沉默像薄雾一样弥漫开。最终，是老爷爷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嗓子，打破了寂静：“……后生，要是不嫌埋汰，就留下试试。先把那摞碗洗了。”
那一刻，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几乎能听到回声。我用力点头，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走向那堆满了油污碗碟的塑料盆。水很凉，油垢顽固，但我洗得极其认真，每一个碗碟都用清水冲了又冲，直到摸上去涩涩的，不见一丝油星。洗完碗，又主动去擦那些布满油渍的桌子，将散乱的凳子归置整齐。我不需要指示，眼里能看到所有需要做的活计，动作虽因生疏而算不上多么迅捷，却透着一股不愿停歇的勤恳。
一天下来，腰背酸疼，手上也沾满了洗洁精和油污混合的气味。但当傍晚收摊，老奶奶将一碗料格外足的糊汤粉，配上两根刚炸好的、金黄酥脆的面窝端到我面前时，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那氤氲的热气驱散了。我坐在小凳上，埋头吃得专注而安静，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伢儿，做事还蛮扎实。”老爷爷看着我，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第二天，我来得更早，几乎是跟着他们一同出摊。生火，搬东西，准备食材……我尽力分担着一切力所能及的杂务。我的沉默和勤快，似乎渐渐融入了这个小摊的日常节奏。到了傍晚结算时，老奶奶从那个装着零钱的布包里，摸索出几张纸币，递到我面前：“拿着，孩子。你做事用心，这是你应得的。”
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像带着温度的火炭。我的内心剧烈地挣扎起来。我需要钱，无比需要。那两百元在这个城市里如同沙漏中的沙，正在飞速流逝。可是，当初是我自己提出的，只要三餐，不要工钱。此刻若接下，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立下的约定？一种莫名的、属于孩子的执拗，以及对那份刚刚建立的、基于“约定”而非“施舍”的纯粹关系的珍视，让我最终摇了摇头。
“奶奶，谢谢您。”我把手背到身后，声音不大，却清晰，“我们说好的，管饭就行。我……不能要这个钱。”
老奶奶有些诧异，还想再塞给我：“你这孩子，跟你客气么斯？拿着买点别的也好啊。”
我依然固执地摇头，心里那点可笑的原则像根细小的支柱，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尊严。看着奶奶有些不解的神情，我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如果……如果您觉得我做得还行，明天……明天的糊汤粉，能多给我加点吗？那个……很好吃。”
老奶奶愣住了，随即，脸上的皱纹像秋日湖面的涟漪般，缓缓舒展开来，眼中流露出一种混合了怜惜与赞赏的复杂神色。她收回钱，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好，好，依你。明天奶奶给你多舀两勺，管够！”
第三天，摊子上多了一个身影。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生，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扎着利落的马尾，浑身散发着青春特有的、近乎灼目的活力。她是老夫妇的孙女，叫小雯，在外地上学，放假回来看看。
她看到摊上多了一个闷头干活、年纪明显小她很多的生面孔，好奇地打量着我。但当爷爷奶奶向她简单说明我的情况后，我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最初的好奇迅速褪去，转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抵触，甚至……有一丝不耐烦。她似乎正为什么事心烦意乱，而我这个突然出现的、需要“被收留”的“小孩子”，或许在她看来，是又一个需要分神应对的麻烦。她与我保持着距离，偶尔需要交流，语气也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淡，仿佛我是某种她不熟悉的、需要小心处理的物品。
我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依旧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将分内的工作完成得一丝不苟。或许是我的安静让她放松了警惕，或许是我干活时那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和熟练让她稍稍改观，又或许，是她自己的心绪渐渐平复。到了下午，阳光西斜，客流渐稀时，她搬了个小凳坐在不远处看着我忙活，忽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喂，小孩，你倒是跟别的熊孩子不一样，不吵不闹的，还挺……懂事的。”
我正低头用力擦着灶台，闻言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里，之前的抵触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许探究的平和。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算不上夸奖的评价，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一天的劳作结束，晚饭是在收摊后，借用后面一间狭窄的杂物间支起小桌吃的。饭菜比平日更丰盛些，显然是因为孙女的归来。席间，老爷爷慢慢呷了一口自家泡的药酒，目光在我和小雯之间逡巡了片刻，然后放下酒杯，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我说道：“亦云啊，明天放你一天假。摊子上不用你忙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有些愕然地抬头。
老爷爷继续说道：“小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整天窝在这小摊上也没意思。你明天陪她出去转转，玩一玩。这就当你明天的工作了。”
我愣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陪……玩？这也算工作？
但看着老爷爷那平静却笃定的眼神，我瞬间明白了过来。这哪里是分配工作，这分明是他们——或许是因为我坚持不收钱的事，或许是因为这几日看在眼里的辛苦——用一种极其小心而体贴的方式，在“规则”之内，给予我一点额外的、不伤及我自尊的照拂。他们想让我也能休息一天，也能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有机会去“玩一玩”，而不是永远困在生存的劳碌里。
我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对面的小雯。她会愿意吗？我这个她起初还有些抵触的“小孩子”，会不会成为她假期里的一个负担？
小雯显然也对爷爷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感到诧异，她微微张开了嘴，目光在我和爷爷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然而，我预想中的反感和拒绝并没有出现。她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竟慢慢转化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我甚至从她微微亮起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不用在油烟缭绕的摊子上帮忙的、小小的庆幸。她似乎正愁找不到理由出去透气，而我的出现，恰好成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她看向我，嘴角弯起一个明朗的弧度，先前那点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此刻荡然无存：“行啊！正好我知道几个地方，带你去逛逛呗？总比在这儿闻油烟强。”
看着她那爽快甚至带着点期待的神情，我心中那不知为何悄然提起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了下来。一种微妙的、混合着被接纳的暖意和对明日未知的些微茫然的情绪，在心间弥漫开来。我不禁也跟着轻轻笑了笑，低下头，扒了一口碗里的饭，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客途偶记》
客路栖迟巷陌深，蓬门偶驻慰孤襟。
劬劳未索锱铢报，箪食唯求酸笋斟。
忽见明霞生陋室，便邀闲步踏芳林。
世间温冷何须问，檐下微光亦照心。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章 檐下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