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四季，浅草微光》周亦云

22、第二十一章 名楼逆旅

　　晨光透过医院走廊尽头那扇积尘的窗户，在消毒水气味中划开一道浑浊的光路。我像完成某种仪式般，将行军床的每一个关节折叠得棱角分明，帆布面上的褶皱都要抚平。床腿收拢时发出"咔哒"轻响，在这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巷口的早餐摊刚支起炉火，老奶奶正往沸腾的大锅里下着碱水面。蒸汽模糊了她花白的鬓角，却让递过来的饭盒格外沉重。"今天要去远路，"她把装着糯米鸡的饭盒塞进我背包侧袋，"黄鹤楼的台阶，比菜市场的门槛高多了。"

　　小雯出现时，巷子刚被第一波买早点的居民唤醒。她穿了双网眼运动鞋，鞋帮上还留着上次郊游的泥点。"我想明白了，"她抹了把额角的薄汗，"你大老远来武汉，总不能光记得医院消毒水味。黄鹤楼——总得去认个门。"这话像在说服自己，目光却落在我洗得发白的衣领上。

　　公交车在中山大道堵了二十分钟。车厢里挤满去归元寺上香的老人，檀香与汗味在密闭空间里发酵。小雯抓着吊环，随着刹车前后摇晃。"昔人已乘黄鹤去..."她刚起个头，就被导游喇叭里"往前走不要停"的嘶吼打断。有个举着自拍杆的游客险些戳到我的眼睛。

　　烈日下的台阶泛着白光，石阶边缘被无数鞋底磨出光滑的弧度。我们被人流裹挟着向上，像两粒逆流而上的沙。有个孩子哭着不肯再走，被父亲架在肩上，小脚踢到了我的肩膀。小雯的防晒霜混着汗水，在鼻尖结成亮晶晶的盐粒。

　　终于望见主楼时，最先注意的是簇新的彩绘。檐角铜铃系着红绸，在热风中纹丝不动。排队进楼的队伍拐了三道弯，保安用武汉话反复喊："莫挤！里头都是人看人！"小雯举起手机想拍飞檐，取景框里却塞满陌生人的后脑勺。她叹了口气，屏幕反光里映出她垮掉的嘴角。

　　顶层观景台挤得转不开身。玻璃幕墙印满指纹，江面在热浪中扭曲成晃动的金箔。对岸的起重机像玩具模型，货轮拉响的汽笛被高空的风撕碎。戴宽檐帽的阿姨挥舞丝巾撞到我胳膊，香水味呛得喉咙发痒。

　　"怎么样？"小雯的声音被风吹散。
　　我望着脚下蚂蚁般的车流："楼是高的。"
　　她怔了怔，突然笑出虎牙："你倒是...不说假话。"

　　下楼梯时在转角看见"天下第一楼"的金匾，有个男人正让孩子骑在脖子上拍照。纪念品商店的塑料黄鹤闪着廉价荧光，与窗外剥落的墙皮形成古怪对照。小雯翻开精装《黄鹤楼诗选》，纸页间夹着干枯的玉兰花瓣。"崔颢要是现在来，"她合上书，"怕是连墙都摸不到。"

　　返程的公交车厢像沙丁鱼罐头。我的额头抵着前座靠背，闻到自己衣服上残留的医院气味。小雯的马尾扫过我的手臂，她慌忙道歉，耳根微微发红。窗外掠过的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在暮色里飘成万国旗。

　　回到巷子时，煎鱼的焦香混着隔壁传来的麻将声，织成熟悉的网。老爷爷正把摞起的塑料凳搬进屋里，看见我们，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看到黄鹤了？"
　　"看到人头了。"小雯瘫坐在马扎上。
　　晚饭是丝瓜蛋花汤配隔夜米饭。我嚼着饭粒，听见电视里在放黄鹤楼旅游宣传片。镜头里的江水碧蓝如洗，与午后见过的灰黄判若两江。

　　收拾碗筷时发现裤袋里硌着东西——是早上老奶奶塞的糯米鸡，早被体温焙得发硬。小雯在帮爷爷清点零钱，硬币在她指间叮当作响。我突然想起登楼时瞥见的介绍牌，说历代黄鹤楼焚毁过十二次。

　　"明天还来帮忙吗？"小雯数完最后一把毛票，忽然抬头问。她的眼睛在节能灯下显得格外亮，像两颗被溪水冲刷过的黑曜石。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突然投进我原本麻木的心湖。明天？这个词语突然变得如此具体又如此遥远。我意识到，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偷来的时光。黄鹤楼的人潮、公交车的拥挤、巷子里的炊烟，还有眼前这个会因为我一句实话而发笑的女孩，这一切都像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但梦境终会醒——口袋里的钥匙在发烫，它在提醒我襄阳的存在，提醒我终究要回到那间空无一人的房子，面对初中开学，面对又一个需要独自打理的秋天。

　　小雯的问题像一束光，突然照见了这个梦境的边界。我看见时间的河流在不远处拐弯，而我的小船终将驶向不同的方向。可是此刻，在油烟尚未散尽的陋室里，在爷爷奶奶慈祥的目光中，在小雯等待回答的注视下，我突然不愿意去想那些必然的别离。

　　"来。"这个字脱口而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分量。也许明天我依然要睡在医院的走廊，也许后天我就要开始为下一顿饭发愁，但至少此刻，我选择继续留在这个尚有温度的故事里。哪怕多一天，多一刻也好。

　　她点点头，碎发垂在记账本上，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爷爷关掉电视，屋里只剩下风扇的嗡鸣。今夜医院陪护床的钢丝，大概会硌得格外清醒——因为我知道，每一个这样的"明天"，都是我从命运手指缝里，悄悄偷来的光。

　　《辛卯登黄鹤楼》
　　炎阶千级踏尘烟，虚阁重檐蔽日悬。
　　江影浮沉浊浪里，诗魂零落贩声前。
　　摩肩客践琉璃滑，极目舟横暮色连。
　　空忆仙人乘鹤事，斜阳草树自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