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二章 流光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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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穿过筛眼的米粒，细密匀称地滑落，悄无声息。我在摊前的存在，渐渐从“那个帮忙的伢儿”，变成了某种理所当然的背景——如同灶台上那口被油渍浸透成深褐色的铁锅，或是墙角那摞用铁丝捆扎整齐的塑料凳。
清晨的抵达时间越来越精准。往往在我蹲下身子，将卷起的雨棚绳索解开第一个结时，便能听见身后老爷爷推着食材小车的轱辘声，不早不晚。他会用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我肩头轻轻按一下，算是招呼，然后沉默地开始生火。煤球在炉膛里“哔剥”作响，窜起的火苗将他脸上沟壑纵横的阴影映得跳动。我不再需要询问该做什么，眼睛扫过一圈，便能自动填补上所有空缺的环节：洗净的葱姜该切末了，昨天剩下的卤汁需要重新煮沸，装辣椒油的小瓷罐见了底……
小雯的假期生活也呈现出一种松弛的规律。她通常要等到第一波早高峰的客人散去后才揉着眼睛出现，头发随意扎着，趿着人字拖，带着刚醒的懵懂。她会自动接过我给客人端粉的活儿，动作起初还有些生疏，汤汁偶尔会晃出碗沿。但很快，她端碗的手指便找回了如何稳稳卡住碗底的弧度，穿梭在桌椅间时，裙摆再不会勾到凳脚。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无言的流水线：我负责灶台旁一切需要力气或耐性的活计——揉面，搅动沉重的汤锅，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她则在前场周旋，记单，收钱，与熟客聊上几句家常。偶尔眼神交汇，她还会朝我飞快地眨一下眼，像分享一个只有我们懂的、关于某个挑剔客人的秘密。
午后短暂的清净时光，成了某种隐秘的馈赠。爷爷会靠在摇椅里打盹，鼾声轻缓。奶奶坐在小凳上择菜，手指灵巧地掐掉豆角的尖儿。我和小雯则分享一条长凳，她有时会戴耳机听歌，脚尖随着听不见的节奏轻轻点地；有时则会翻看从学校带回的闲书。我多半只是安静地坐着，看阳光如何从对面屋檐的瓦片上缓慢爬过，看一只苍蝇如何在纱窗上徒劳地撞击。巷子里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层次分明：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近处某家电视机的戏曲声，隔壁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这种嘈杂中的宁静，像一层温暖的琥珀，将我包裹其中。我不再需要紧绷神经计算每一分钱的花销，担忧夜晚的栖所，或是提防突如其来的恶意。只需存在于此，呼吸着混合了油烟、豆浆和晾晒衣物气味的空气，便觉得充盈。
小雯会把她耳机的一只递给我。里面流淌出的旋律于我而言是陌生的，歌词也听不真切，但那种节奏和情绪，会顺着细细的导线，微微震动我的耳膜。有一次，她忽然低声说：“你这样，好像我那个总在实验室泡着的……弟弟。”我没问她弟弟的事，她也没再往下说。但这句话像一枚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莫名的涟漪。弟弟——一个我从未设想过的、关于自己的称谓。
晚饭往往是一天中最丰盛的时刻。奶奶会变着花样，把当天没卖完又不宜隔夜的食材，巧妙组合成新的菜式。一张折叠圆桌支在收摊后的空地上，四副碗筷，头顶是巷子里拉起的、晾着各色衣物的万国旗，和一盏发出嗡嗡声的昏黄路灯。我们会聊些琐碎的事：爷爷年轻时在长江跑船的经历（尽管他每次讲述的细节都有出入），奶奶老家一种失传的腌菜做法，小雯学校里某个特别严厉的老师。我多半是听，在适当的间隙点点头，或递去某样需要的调料。碗里的米饭总是被奶奶压得格外结实，肉片总会被悄悄多拨几块到我这边。这种细致入微的关照，起初让我有些无措的僵硬，如今却像一件渐渐合身的旧衣，妥帖地附在身上。
然而，越是这般日常的暖意融融，心底某处却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建立在流沙之上。小雯手机上的日历提醒开始频繁响起，那是返校车票的预售通知。她整理行李的次数变多，一些原本散落在摊子后面小房间里的书本和衣物，被陆续收进行李箱。巷口电线杆上贴的暑期补习班广告，边角已经开始卷曲发黄。时间有了实体，它不再是无形的流逝，而是小雯行李箱拉链合拢的声音，是奶奶某次看着我说“天开始变短了”时的叹息，是我那两百元即将变成返程车票的无形征兆……
这段日子，于我而言美好得如同阳光下飞舞的肥皂泡。折射着斑斓的色彩，轻盈，圆满，将平凡的一切都包裹进一圈虹彩的光晕里。我甚至能看见那层脆弱的膜上，流动着灶火的暖黄、豆浆的乳白、小雯裙摆的天蓝，以及黄昏时分巷子尽头那片醉醺醺的玫瑰色晚霞。它充盈着我此前贫瘠岁月里从未有过的、具象的温暖与颜色。我小心地托着这个泡泡，屏住呼吸，唯恐一丝颤动就会惊扰它的完美。
可我读过，据说泡泡在破裂的瞬间，其内壁的温度能接近太阳表面。那是一种极致的炽热，猛烈，短暂，在肉眼无法捕捉的刹那迸发，然后彻底消散，只留下一点点几乎无法感知的、濡湿的痕迹。就像从未存在过。我望着眼前这方被灯光温柔笼罩的小小天地，望着爷爷奶奶安详的面容，小雯因为说起学校趣事而发亮的眼睛，胃里突然泛起一阵冰冷的清明。这绚烂是真的，这温暖是真的，但这“正在过去”的感觉，也是真的。而当它终于不可避免地破裂时，那瞬间的灼痛会是真实的，而那之后的空洞与“仿佛从未发生”的虚幻感，或许也同样真实。我既害怕那灼痛，又隐约觉得，自己早已习惯了接受各种形式的失去与空洞。
于是，我更加沉默地揉着手中的面团，更加用力地擦洗着每一只碗，仿佛要将这些光景的触感、气息、声音，更深刻地刻进肌肉的记忆里。泡泡在时间的微风中轻轻摇晃，光彩流转。我知道它终将破裂，但在那之前，让我再贪婪地多看一眼，这偷来的、如太阳般炽热的人间烟火。
终于，在某个如同复制粘贴般的黄昏之后，我望着洗碗池里逐渐平息的、泛着油光的泡沫，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却也是唯一维系着某种平衡的弦，悄无声息地断了。说不清缘由，或许是看透了这温暖背后必然的离散宿命，或许是疲惫于这种日复一日、美好却无根的“扮演”，又或许，仅仅是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源于生命深处的冲动——我擦干手，从裤袋里掏出那部屏幕已有些划痕的手机。
指尖在购票软件上滑动，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果断。最近一班回襄阳的车次，时间显示在次日清晨。没有犹豫，点击，支付。两百元生活费中最后的部分，化作一串冰冷的电子凭证。我将截图发给了刘叔，没有提报销，只简短地写了一行字：“明天早上回。”通知，而非商量。然后，手指悬在小雯的聊天窗口上，停滞了几秒。夜已深，对话框还停留在白天她发来的、一条关于学校社团的趣闻。此刻发送，显得突兀而残忍。但那股推动我买票的冲动仍在汹涌，我闭了闭眼，按下了发送键。将车票截图也发了过去，附上三个字：“要走了。”
消息送达的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既期待那小小的头像立刻跳动起来，又庆幸于这深夜时分的莽撞或许能冲淡些告别的黏稠感。矛盾的情绪像两只手，撕扯着胸腔。
然而，她回复得出乎意料地快。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骤然亮起，冷白的光映着我的脸。“怎么这么突然？” “不是说要待到快开学吗？” “真可惜啊，还说下次带你去吃另一家老字号……” 惋惜的句子一条接一条弹出来，间或夹杂着对未来的、天真而不切实际的假设：“等你下次来武汉，我可能都毕业啦！” “到时候说不定摊子都换地方了，你得好好找我哦。”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柔软的刺，扎进我试图硬起的心房。我看着她不断涌现的、带着温度的文字，想象着她此刻或许正盘腿坐在床上，眉头微蹙，手指飞快打字的模样，内心挣扎如困兽。最终，还是不忍让她的善意落入彻底的虚空。我简短地回复了几句，解释得含糊其辞，然后将话题生硬地转向：“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紧接着，又补充道：“我也要收拾一下，明早赶车。”
沉默了片刻。她那么聪明，几天来的默契足以让她听懂这拙劣借口背后的回避。对话框顶端“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又消失，反复几次。最后，她只发来一句：“路上小心，到了报个平安。” 和一个简单的笑脸表情。得体，周全，没有撕开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我盯着那最终停滞下来的对话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心中那莫名的、沉重的压力，似乎随着这被礼貌终结的对话，骤然松懈了一半。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轻松，而是更广袤的空茫。我起身，开始机械地收拾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在这随身的背包里。动作间，忽然想到刘叔。以他的作息，此刻应该尚未休息，但深夜收到这样的消息，还意味着明天需要他驱车来送站……他定然会皱眉，或许还会用那种熟悉的、带着无奈和责备的语气嘀咕几句“欠你们父子的”。想到这里，我脸上不由自主地提前练习起一个歉意的、略带讨好的笑容。这笑容是对他的，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一些深夜叨扰的冒昧；可笑着笑着，那弧度却僵在嘴角，因为我意识到，这笑容又何尝不是给这段短暂收留我的时光，给那对沉默慈祥的老人，给那个曾分我一只耳机、叫我“弟弟”的女孩？一种更深沉、更无处安放的歉意，悄然淹没了我。
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未熄，映照着我此刻如同游魂般的身影。我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那辆预料中会出现的黑色轿车，等待着离开这个给我苦涩也予我微光的城市，回到我熟悉的、空旷的孤独中去。肥皂泡在达到最圆满、最绚丽的临界点之前，被我自己伸出手指，轻轻戳破了。没有听到想象中的破裂轻响，只感到指尖一点转瞬即逝的、仿佛幻觉般的凉意。
《别武汉早餐摊》
客途忽醒夏将残，自购归程夜倚阑。
屏闪犹存昨日笑，囊空已透晓风寒。
轻戳泡影收余温，倦对街灯数旧欢。
唯有汤锅沸声里，盈盈一勺是咸酸。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流光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