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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王小莲这个名字是她爹随口取的。

      宋杏花临盆前一天晚上梦到满眼的池塘水,几朵开得正盛的莲花在水面上飘荡,等她醒来时,窗边的夜空被几声鸡鸣撕开一点白边。她推推睡得鼾声震天的王天柱,跟他说想吃莲子。
      王天柱咂咂嘴,翻个身又睡熟了,两个人早晨醒来,谁也没有记得这件事,一直到杏花感觉肚子里有动静,想吃莲子的欲望又铺天盖地地袭来,当时她就觉得,要是她吃不上莲子,这孩子就生不下来。

      杏花生产前还在蹲在池塘边摘莲子,刚钩到一朵白莲花,她便疼得受不了,身子重重往下一歪,周边几个妇人吵吵嚷嚷地将她抬到农具用车上。

      只是车还没走出池塘地,杏花便疼得不让走,说她还是想吃莲子。
      妇人们七嘴八舌、手忙脚乱,没见过这号生产的人,哄了又哄,还是没劝成。有人帮她摘莲子,还有人去喊她男人。

      王天柱热着上半身,急哄哄赶来的时候,女人已经把孩子生在了池塘边。
      血一样的红霞照满整片池塘水,与女人下面的血水相融,分不清楚哪里是晚霞,哪里是血。

      小莲这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她出生时的哭腔震飞树枝上的麻雀鸟,王天柱瞥过一眼,原本的喜悦随着汗水一并蒸发。

      在上世纪某个夜里,王天柱气势汹汹地在宋杏花体内播下一片种子,期望来年会有金灿灿的收成。又在上世纪某个夏天的傍晚,王小莲被胡乱生下,被胡乱取了名字,她也胡乱过这一生。
      除了红彤彤的晚霞,并没有人庆贺她的初来乍到。

      长大后的小莲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些,都要跑回家狠狠地冲王天柱说上一句,我就该叫小霞,你给我取什么小莲?这破名字不好听,我要改名字!
      王天柱瘫在藤椅上抽烟,斜楞她一眼,让她别来烦人。

      王小莲蹬着小腿跑过去,一把掐断他嘴里的烟,不解气还要摔到地上踩两脚,怕被打又赶紧逃跑。
      但这顿打是逃不过的,王天柱抄起鞋板子就往她屁股上抽,边打边骂,问她臭丫头片子哪来的胆子敢跟老子叫嚣。
      宋杏花放下手里的衣服过来劝,劝不过就坐在地上哭,喊着真是作孽。

      周边的人对此习以为常,王天柱脾气不好,王小莲也不是善茬,她还是小小莲的时候,就已经敢冲她爹晃菜刀。

      王天柱性子急起来会动手,宋杏花同样不是温和的人,他俩打起来的时候,聪明点的小孩早已躲起来或者跑出去,小莲就不是聪明的人,她轴得像头驴,非要在他们打最激烈的时候让他们住手,没人听她的,她跑向厨房拿菜刀,举起菜刀朝她爹冲过去:“我让你们住手,你们聋了是不是?”

      几次下来,王天柱也真是怕她了,连打都不敢下重手,后来跟杏花商量着把她送走,不养了,不然等她长大不还得杀了他?
      王小莲知道后,站在大门口,叉着腰告诉他,她王小莲就是死也不踏出这个大门,让他等着的,他要是敢送自己走,等他老了非得把他丢外头的池塘里,她从那里出生,就在那里给王天柱送终。

      这么一来,王天柱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锁上门,暗地里跟杏花琢磨,她这么个性子,十里八村都晓得,谁还敢娶她?
      那时候王小莲十六岁,她体格健壮,站在池塘里挖藕时,两截莹白的胳膊比莲藕还要白上几分,一身粗布衫遮不住她丰满的胸部,窄细的腰肢往下弯,过路人频频回头看。
      王小莲把大粗辫子往后一甩,瞪着那人骂,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骑着二八杠路过的人被吓到,歪歪扭扭跌进旁边的池塘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看见王小莲站在池塘里仰头大笑,笑声比自行车上的车铃还要清脆。她乱糟糟的发丝贴在白净的额角,对方的话堵在喉咙里,脸一红推车跑了。

      王小莲模样再好,这副性子也总得吓跑几家看上她的。
      杏花整天愁得吃不下饭,这么大的姑娘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大姑娘嫁不出去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王小莲看不惯她对自己苦巴个脸,剁白菜的刀被甩在案板上,“嫁不出去我待家里一辈子,给你俩养老送终,反正你俩也生不出儿子,最后还不得指望我?”
      “你俩想不明白这个?”
      杏花往往会捂住她的嘴,小心让你爹听到。

      王天柱想要儿子,这些年一直没能如愿。他年轻时尚且有力气,勤奋且执着耕耘那一片土地,种子越用越少,还责怪黄土地不够肥沃,长出来的全是小花小草,瘪瘪的,没有好收成,并不顶用。

      “他听到又能怎么样?什么种子结什么果!”
      王小莲愤愤不平,扭头看见杏花又挂上苦瓜脸,不情不愿地咽下嘴里的咒骂话,剁几刀白菜,猛地把刀插在案板上。

      王小莲只念到小学,连字都认不全,脑袋里没墨水,但用她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她想出一个很好的表达。
      她在池塘边出生,被绚丽的晚霞接生,她的父母就该是这天地,王天柱和杏花只是她在人间的父母。

      那一年,王天柱喝醉酒,从商店折回家的路上,绊倒在王小莲出生的池塘里,夜深人静,一轮清辉,几声遥远的狗吠,两尾鱼甩动水面,池塘水冒出几个泡泡,咕噜噜就是王天柱的一辈子。
      第二天被打捞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浮肿一圈,连脸都看不清楚。

      杏花哭嚎几嗓子,黑眼珠往上一翻,晕了过去。
      在众人的惊呼或者悄声细语中,王小莲看到王天柱被泡得发白的尸体,身体鼓起来,像一只要爆炸的河豚。

      等王天柱下葬后,杏花的屋子每天晚上都飘着几缕细若游丝的哭腔,王小莲哭不出来,她心里盘算明天该下哪块儿地,要去哪里打草。
      同年,杏花病倒在床上,身子疼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王小莲白天照顾地里的水稻苗,中途回家做饭伺候病人,晚上还要割草喂猪。她弯腰下农田的时候,时不时有人过来喊她快回家,她娘又疼得在哭。
      她站在连绵的青山中间,黄绿色的水稻扫过她的小腿肚,淌水而过时,她总觉得这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卫生所委婉地表示让王小莲放弃,或者带杏花去别处看看,乡镇医疗资源实在紧缺,宋杏花这病要想治好,需要一大笔钱,并不是王小莲能够负担得起的。
      于是王小莲到处打听杏花的病要怎么治,有人说得去大医院,她背上杏花往县里跑,做完检查之后医生眼镜片反着冷光,没什么表情地说太严重了,得手术,但是他们也做不了。
      王小莲问他哪里能做。

      “去省里啊,省医院能做,”医生抬抬眼,扫了下痛苦干巴的瘦女人,又看了眼王小莲,顿了顿,好心提醒,“把钱准备好,你娘这病不好治。”
      他欲言又止,表情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叹气挥挥手,旁边的实习生喊下一位。

      走出医院大门,杏花靠在大门口的石柱上,让王小莲带她回家。
      王小莲不干,托着脸说自己会想办法。

      自从王天柱走后,家里的活全部落在王小莲身上,她做事麻利,手也灵巧,把杏花照顾得体体面面,自己却瘦了一大圈,原本圆圆的脸庞瘦出尖下颌,皮肤也变得粗糙,一颗蒙上灰尘的白珍珠。
      不管杏花这病要怎么治,王小莲都不愿杏花走得不体面。

      她站起来,拖起杏花背上,“我们去省医。”
      杏花皱着眉不去,干枯的手指甩开王小莲,不想再花钱。

      王小莲拖着拖着就生气了,气着气着就开始哭。
      杏花没见过她这样,一时也无措,闭上嘴没敢吭气。

      王小莲抹了把压根不存在的眼泪,梗着脖子跟她说:“你就说治不治,不治等你死了我不会把你跟我爹埋一块儿。”
      “随便埋在荒郊野岭,反正你也不知道,逢年过节我也不看你,让你当个孤魂野鬼。”

      杏花不情愿地妥协了。

      杏花那天翻来覆去地嘱咐王小莲,要把她跟王天柱葬一起,他力气大能干活,没人敢欺负,每年清明多烧点纸钱,不然他们什么也买不起,还是要遭欺负。
      她碎碎说着这些,小莲就烦了,让她闭嘴。
      她就果真不说话了。
      这个家里没人不怕王小莲。

      王小莲从邻居家借来一辆能拉人的车,拾掇拾掇点东西后拉车就往省里走,颠簸将近一天一夜,给杏花做完检查之后,医生单独跟王小莲说,“挺严重啊,”他指着影像上的某处,“已经扩散到这里,咱国内目前对这方面的研究还比较空白……”
      “是不是确定治不了?”
      王小莲抢过话。

      医生愣了下,到底还是跟她说了实话,“治不了。”
      王小莲一声不吭地坐在医生对面,过了一会,她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出去就又把杏花拉回家。

      她不说话,杏花也不敢多嘴。
      杏花躺在木车上,车子摇晃往前走,她头顶的蓝天白云也晃动着走,看到一朵孤苦伶仃的白云后,她一歪头,几行眼泪流进了耳朵眼儿里。

      回到家,王小莲还是跟之前一样,做饭、下田、忙前忙后地伺候人,杏花说话得罪她她照样不饶人,一张红艳艳的嘴唇淬了一瓶鹤顶红似的,杏花先是被气得不吃饭,王小莲也不给她留饭,深更半夜她饿得受不了左右翻身,王小莲才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后来杏花不闹腾了,每天躺在床上以泪洗面,见到王小莲眼泪唰唰往下流,说自己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
      王小莲起初懒得理她,嫌烦了转身从厨房里拿出原先那把刀,丢在桌子上说:“你死个给我看看,你敢不敢?”
      杏花老实了。

      医生跟王小莲说杏花只能活半年,但是她把杏花拉回家后,杏花还是活到了第二年春天。
      柳树抽条以后,杏花彻底说不了话,躺在床上连动都动不了,只能从喉咙里闷出几声呜呜哝哝的哭腔。

      王小莲背她出去晒太阳,将她安排在门口的向阳处,回到院子里洗杏花的床单被褥。
      杏花逐渐不能生活自理,连基本排泄都无法控制。
      王小莲又爱干净,每次洗被褥时都要发通脾气,杏花知道自己被嫌弃,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眼泪还没流出来就被蒸发了,春天的暖阳彷佛都千斤重,压制住她细微的哭腔。

      王小莲早就到了谈对象的年龄,自从王天柱去世以及宋杏花病倒以后,也就没什么人敢踏进门来提亲,是个人都要躲得远远的,嫌晦气。

      后来有媒婆特意赶过来,一口茶没来得及喝就被王小莲轰出去了。
      她拎着扫帚站在大门口,冲媒婆说:“我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就告诉那人我俩没戏,我可不想再去伺候他爹娘。”

      媒婆扶正头上的帽子,一拍大腿哎呦叫唤:“你这囡囡是怎么回事,人家相中你,特意托我过来说亲,你娘说不了话我只好同你商量,你面子给不给的呀?”
      王小莲这人脑子里根本没有面子不面子的,跟媒婆说再不走,别怪她要用扫帚扫人。

      媒婆走时脸色雾沉沉的,想发火又对小莲害怕得紧,只好掀开一张薄嘴唇,指着小莲,边跑边嚷道:“你这辈子嫁不出去也别来求我!”
      王小莲觉得她有病。

      杏花在屋里听见她们的对话,抬头被外头的日光晃了下眼睛,金灿灿的下午太阳挂在木质窗户中间,像颗烤焦的鸡蛋黄。
      王小莲走到院子里,母女俩隔着窗户对视了一眼,她对杏花说:“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不要你了。”
      杏花哭得更凶了。

      没过两天,又来了一个媒婆,说话比上一个好听得多,一进门就拉住王小莲的手,细看两眼,忍不住啧啧称赞:“你这皮肤生得真好,白白嫩嫩的,长得又这样好看,跟姨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笑模样,慈眉善目的,腔调又细声细语,王小莲倒不好意思了,抽出自己的手,“没有,我没喜欢的。”
      媒婆看着她笑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她跟前,“你看看这个你喜欢吗?”

      王小莲眼神快速瞟了一眼,只看清楚照片上一双黑色的皮鞋,其余什么也没有看到,仍旧连连摇头:“我没想过这回事,麻烦你白跑一趟。”
      媒婆也没生气,拉起她的手,掖掖她额前的碎头发,“听说你跟上个媒婆差点打起来,利民这又托我过来,想是他对你喜欢得紧,要不见一见?”
      “你娘现在卧病在床,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媒婆往里屋扫一眼,继续说,“利民仪表堂堂,在学校里教书,家里还算殷实,你嫁过去也不会吃亏,照顾你娘也能轻松些。”

      王小莲只心动一秒钟,拉开俩人距离,还是跟拨浪鼓似的摇头:“那更不行了,人家家里殷实,我嫁过去不得被欺负死?”
      她在这方面脑子倒是清醒,还是不同意,“真不行,咱俩再说再说不出来花儿。”
      媒婆吃了哑巴亏,走时强撑笑意,转过身脸瞬间拉了下来,涂的粉唰唰往下掉,跟墙皮碎渣似的。

      王小莲转头就把这事忘了,反倒是杏花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动不动喉咙里就传来呜咽的咕哝声,小莲听着就感觉旁边有一壶咕噜噜冒气泡的开水。
      在杏花再冒出这种气泡时,王小莲烦躁地站起来,洗衣服用的肥皂往盒子里一扔,问:“你这么急着让我嫁出去干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嫁人?”
      “我不得先把你伺候走,再想我自己?”
      “你生我一场,我王小莲又不是白眼狼,我爹没死的时候你也没少受气,他走后你还没享两天福就病倒了,现在你让我嫁出去,你打算干什么?打算投河还是上吊?不是我说,你想投河还得让我背你过去,想上吊还得让我给你挂绳子,左右都是拖累我,你不如好好给我活着。”

      王小莲拿起肥皂继续洗衣服,水盆里的彩色的气泡啵啵地破开,“你消停会比什么都强,”她看了眼杏花,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没说,“你想哭就哭吧,使劲儿哭。”
      “哭完我还得背你回屋。”
      不知道是不是王小莲那通话起了作用,杏花很久没再用期盼催促的眼神看过她。

      /

      夏天,王小莲又去池塘里挖莲藕、摘莲子,每次干这些的时候,她总要坐在池塘边看远处的太阳慢慢落山。夏天的太阳落得晚,降得又很快,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王小莲仿佛荡了一个很高的秋千。

      王小莲把腿伸进池塘水里,清凉得像第一口咬下来的棒冰,浑身的热气被浇灭,她的两条小腿肚上沾有池塘污泥,白晃晃的脚丫子在水里扑腾,红色的鱼聚集又散开,伴着莲花淡淡的清香味道,她一坐就是个把小时。

      黑色发丝沾水后紧紧贴在她白腻的脖颈上,王小莲乌黑的眼珠往旁边一瞧,定睛变了脸色,“哪里来的臭流氓?偷看什么呢!”
      那人闪过一个急匆匆又笨拙的身影,摇晃地从羊肠小道上跑走远了。

      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王小莲第三次瞧见后立马从池塘里出来,撸起袖子撒着脚丫子就去追。
      她追,那人就跑,两个人在田埂上的小道上追赶,远处的彩霞映红俩人的身影,莲香在半空中铺成一条新的小道。

      王小莲体格大,光着脚跑得飞快,一把拽住那人的后衣领,一个甩力,把人甩到地上,脚往人背上用力一踩,脚下的人发出求饶声:“误会,这都是误会。”
      他高子蛮高,身形清瘦,力量上不太是王小莲的对手。

      王小莲半蹲下,抓了把对方的头发:“问你呢,你谁啊?偷看我几回了?”
      那人一直不肯转头,不停地道歉,让王小莲放过他。王小莲哪是吃素的,脚上的力度更大了,“你别给我说话文绉绉的,问你话呢!”

      林利民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重新戴上,艰难转了下脸,又不太好意思地转回去,“我、我,你之前见过我。”
      王小莲没有立刻想起来,只当他诓自己,盯着他黑乎乎的后脑勺质问:“你乱说什么?耍流氓还要遮遮掩掩,能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

      林利民没法,只好将脸转过来,眼神对上一双黑葡萄后,被烫了似的移开,“你、你看看我,是不是之前见过?”
      王小莲这才细细打量起来。

      这人平直一对浓眉,窄细一双眼没敢看自己,不停地用手扶眼镜框,白白净净一张脸,看着斯斯文文的。鼻子长得真是好,眼窝与鼻骨之间长了一颗黑色的痣,看着王小莲心里不太舒服,膈应,总想着把它擦掉。

      林利民一开始还任她打量,后来顶着那道认真的目光率先别过头,“你、你看完了吗?”
      王小莲想了想,突然皱眉,“你是个结巴啊。”
      林利民鼻骨上又起了一层薄汗,“不、不是啊。”
      王小莲:......

      她脚上猛地一用力,林利民疼得咧了下嘴,“你个女孩子,哪来这样大的力气。”
      王小莲没搭理他这句话,看着他那张脸,眉头皱得更深,“我想起来了。”
      林利民:“想起我了?我真不是流......”

      “之前骑车子栽进水沟里的是你吧?”王小莲前后一想,顿时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不满地呵斥出声,“你是惯犯,我得把你押到派出所。”
      林利民赶紧解释:“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他手忙脚乱的,“我没有偷看,就是、就是......”
      王小莲不耐烦了,“就是什么就是,总不能你看上我了,特意过来看我在水池子里扑腾,你甭这样说,这话我听多了。”
      林利民张张嘴,憋红了脸:“怎么不能?”

      王小莲不说话了,林利民也安静了。
      也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王小莲总感觉那一分钟特难熬,晚霞晒在她脸上,热得很,脚上力气松了一些,但没挪开,脚趾在他背上不自觉抠了一下,林利民心脏像被挠了挠,软得一塌糊涂。

      后来林利民咽了一口莲花香的味道,那口莲香弯弯绕绕,像在他身体里迷路,从他鼻腔里钻进肺里,绕得他头晕眼花,一呼一吸都仿佛泡在莲花池里。
      他最后稳住腔调,撇头却看见王小莲立在他脸边的脚丫子,再往上是从宽松棉麻裤子里面露出来的一截小腿,又被那抹白晃了一下眼,急速把头转向另一边,这才慢慢开口。

      “我姓林,你可以喊我利民。之前我有次路过这边,你要挖我眼睛那次。我想着不能贸然跟你见面,但媒婆跟我说,你见过照片后没看上我。”
      他音量渐低,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没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我比你大上几岁,但这些天我从学校回家总想走这条路,希望再次碰到你。”
      “我真的只想看看你,看一眼就走。”

      林利民脸朝地,絮絮说完这些,耳廓连带脖子红了一片。
      小莲瞧见后,想了一会,怀疑是今天的晚霞红得太艳了。

      /

      池塘水里的红色晚霞都要融化消失了,王小莲才嘀嘀咕咕地挪开脚,叉着腰指责林利民,“那你也不能这样偷看,我一回头看到一个人,这能不吓人吗?”
      林利民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扶正眼镜,脸上的赧然还没完全褪下,“抱歉啊,吓到你了。”

      王小莲这才注意到他几乎比自己高一个脑袋,抬头看人的时候没多少气势,于是站远了点,尽量跟人平视。
      林利民挽袖的动作一顿,抬胳膊闻了闻。

      “你以后还是别来看我了,”王小莲气势重新上来,音量都不自觉加大,“流氓行为!你这是流氓行为!”
      林利民不停地点头:“抱歉,抱歉,我检讨,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王小莲:“我心好,不会计较,”她睁大黑葡萄眼睛,恐吓道:“你下次再这样,我真要押着你去派出所。”
      她晃晃自己的胳膊,“你也知道我力气不小,就你这样力弱的,还真打不过我。”

      林利民听见这话后,没忍住偏过头轻轻笑了,瞧见王小莲的脸色后,弯着的眼睛又立马恢复如常,“我知道的,你踩得我很疼。”
      王小莲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打算放人走,但突然想起一件事,仰着脸跟人说:“你也不要再让媒婆来我家,我没工夫想这事。”

      林利民眼里原本还带着点笑,那点儿笑意逐渐淡开,他皱眉思考一会,“这样啊。”
      王小莲:“就是这样,”她说出来的话直白,戳人心窝子,“换谁我现在也不想这件事,你想结婚就去找别人。”

      林利民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想结婚。”
      王小莲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问他:“那你想干什么?”

      林利民把地上的外套捡起来,用手拍掉上面的灰尘,搭在自己臂弯上,认真看着人:“王小莲,我想跟你当朋友,你看可以吗?”

      这可把王小莲难住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交过朋友,不清楚“朋友”包含的范围。

      她八岁才进学校,读过几年小学,她个子高,体格也不算瘦弱,经常把班里调皮的小男生揍得哭天喊地。
      她太活泼了,所以每年都被老师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不让她打扰同学学习。

      男同学自然不愿意跟她玩,他们每次扯女同学辫子时都要被揍一顿,远远看见王小莲都要绕道走。班里的女孩子也不太愿意同她接近,嫌弃她个子太高体格太健壮,而且她还常常跟男同学打架,不太像个女孩子。

      王小莲在学校是很无聊的,她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趴在桌子上,歪头能看到外面互啄的喜鹊,并且暗暗下注哪一只能打赢,如果她赌赢了,就会在放学后买一包甜汽水奖励自己,如果赌输了,就买一包辣条辣死自己。

      她在学校没有玩伴,能做的事情就是等着放学。

      同时,王小莲幼时冲她爹拿刀的事情声名远扬,周边的住户也不愿自家的孩子沾上不良习惯。
      打架、抽烟这些算什么不良嗜好,不孝才是罪过,所以就算王小莲放学回家,也没有小朋友愿意跟她玩。

      等她认识些汉字以后,王天柱便让她回家帮忙干活,也因此斩断了她和同龄人交流的机会。
      王小莲脑子里根本不太明白“朋友”的含义,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她的朋友。
      她课上不听讲,稀里糊涂读到三年级,说好听点,她认识些字,说难听点,王小莲打住了,哪有人自己骂自己的。

      她想起家里还有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早些年她帮人干农活时攒下来一些钱,跑到书店买回来的。她先是把那本厚重的书放在自己的床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翻两页,入眼的汉字全部变成一连串的字母Z。后来有天,她没找到锤子,伸手捞起那本书,发现挺适合砸核桃的。
      她打算回去查一查“朋友”的具体含义,毕竟媒婆说过,林利民是个老师,他很有文化。

      林利民见她这么长时间都没说话,一时也拿不准她的主意,眨了眨眼睛又问一遍:“你同意吗?”
      王小莲抬起头,看见他长长的眼尾上挑,微微眯着眼睛看人时,她都觉得像被一颗钉子钉在墙上。林利民眉间连接鼻梁骨的地方还有一层细密的小汗珠,王小莲想到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西瓜,西瓜皮上就有一层密密的水珠,湿淋淋地沾她一手,在盛夏格外解暑。
      她又往后倒退一点,整得林利民脸上的笑撑不住了,他开口问:“你是不是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了?”

      王小莲刚还在想他上个问题,听见这话后瞬间拉下脸,又要打人,“你还耍流氓?”
      林利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脸这么快,边躲边道歉,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先走人,走前对她说:“王小莲,明天我还会找你的,你不让偷偷看你,那我明天带你吃绿豆冰沙,你说好不好?”

      王小莲听不习惯他用这种鼻息跟自己说话,一个男人讲起话来那样柔,柔得一块白云都要碎成雪花片。她停下来喘气,高声喊:“林利民,你真是个流氓!”

      晚上,窗户上染着一片黄色的光晕,王小莲掰着厚厚的字典,费力地在煤油灯下读出“流氓”的定义,她认字少,还好记得拼音,往外读的时候,那些文字跟囫囵囵的饺子一样扑腾着下锅,读到中间,王小莲差点没噎死。
      她抓耳挠腮地想,好像骂错人了,又理直气壮地认为,骂错也是他活该。

      王小莲合上书,再重新打开,开始在字典里找朋友,又下好一碗饺子以后,她猛地将书重重放在桌子上,朋友前面加不加性别会有影响吗?
      隔壁传来人从胸腔里闷出来如同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小莲扬声冲里面说:“你赶紧睡觉,我放东西呢。”
      她眼睛里映照出林利民离开时的背影,白衬衫上面有一只叠影的泥脚印。
      白衬衫在晚霞将尽的余辉中慢慢走远,一抹白里透红,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那件衬衫的布料舒服,王小莲踩上去的触感软和,踩在毛毛草上似的,林利民脊背的汗蹭到她脚上,弄得她脚心痒痒的。

      王小莲帮杏花倒完夜壶,支起耳朵,听见池塘里金鱼跳出水面时的波动。

      /

      第二天,王小莲没去挖藕。
      宋杏花在家里上吐下泻,她不能自如翻身,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能动。枕头两边全是她的呕吐物,王小莲进来的时候被一阵恶臭味熏到了眼睛,忍住干呕的冲动帮杏花收拾床铺。

      那会天还没亮,半个月亮还挂在窗户上。

      上年纪的人身上总会冒出些新鲜的味道,中药味或者陈旧的味道,这些统统被人称为老人味。宋杏花年龄不大,四十冒头的年纪,王小莲闻出她娘身上的味道,是臭的,她每天洗衣服,每天帮宋杏花擦洗身子,宋杏花因此从未生过冻疮,尽管如此,宋杏花身上还是臭的。
      那股臭味从宋杏花的肺腑部弥漫出来,熏到王小莲的眼睛,被蛰了一下。

      扯被子的时候,王小莲没有扯动,不知道宋杏花哪来的力气,被子下面的手紧紧攥住被单,小莲拽了几下都没拽下来。

      王小莲才将旧枕头扔到水盆里,抹着额头的热汗起了火,问宋杏花到底想怎么样。

      宋杏花只是瞪着眼睛,嘴里呜呜咽咽说不出一个整字,她那副悲怆的神情,眼神却含着复杂的平静。
      王小莲松些力气,等感到被子下面的手撒开一点后,她用力掀起被子,先是闻到一股味道。

      宋杏花两腿下面的床单已经湿了一片,尿骚味道刺激王小莲的鼻腔,她抬眼看过去,她娘已经瘫软下去,软成一个无人问津的干核桃。

      王小莲抱起被子出门,虚弱的太阳光洒进小院里,她低头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
      自从王天柱走后,她才慢慢了解宋杏花。

      王小莲搓着床褥,几声鸟叫夹着宋杏花的沉闷的哭腔,她看了下方方正正的天空,感觉身后的哭腔离她越来越遥远,声音在她背后晃动好几下,她才猛地回过神,转头看见林利民略显拘谨的脸。

      “王小莲?”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天,宋杏花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好,小莲一直待在家里,担心她出什么事,甚至没有出门干活,也将林利民甩到脑后。
      恍惚之间见到林利民,王小莲还愣了一会,对面的男人已经稍稍侧头,长睫毛闪动,疑惑:“你是不是又没认出我?”

      王小莲心里揣着事,乱糟糟看他一眼,没搭理。

      林利民蹲在池塘边,安静地剥了几个莲子,幅度很小地抬下眼皮说:“我这两天没有看到你,你又这样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不提还好,提起来后王小莲连忙呸呸呸,“你胡说什么?谁出什么事儿了?你咽回去。”
      林利民学她:“呸呸呸,”他摸了把池塘边的树根,“对不起啊,我说错话了。”

      王小莲看一圈四周,没什么人在,缓了缓呼吸,扭过身对林利民说:“你怎么老是跟着我,这让人看见影响不好,要是被举报了咱俩都得进去。”
      林利民又剥了一颗莲子,丢进嘴里,“我观察过了,这条路很少有人经过,四周的池塘都荒废了,只有你家这片池塘还在用,”他眯起眼睛笑,听不出来他说得真不真切,“就算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周边村子的人都知道我求亲两次都被拒了,看见了也只会觉得是我硬要缠着你。”

      王小莲没听过这样直白的话,努努嘴唇僵硬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林利民也不生气,眼睛的弧度保持原样,他乐呵呵地:“不要也罢,反正这张脸你每次都认不出来。”
      王小莲沉下脸:“林利民你有病啊。”
      林利民拍拍手上的碎渣,站起来,“原来你是记得林利民这个名字的,下次再见面兴许就能认出这张脸了。”

      他眼尾挑起来的弧度都是软乎的,热的,在王小莲再次出声骂人之前,他从车篮子里拿出一样用毛巾包住的东西,递过去:“还凉着,你快尝尝。”

      王小莲脸上全是汗,中午刚过,顶热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池塘水都变得温温的。从露出的毛巾一角,她看见里面一杯绿豆沙,绿色的塑料杯表面有细细的小水珠,毛巾被沾湿一片。
      王小莲突然想到什么,去看林利民的鼻梁骨,上面果然已经出现一层细汗,眼睑旁边那颗痣泡在小汗珠里,放大镜似的放大了。
      林利民面露不解,“嗯?怎么这样看我,”他用另一只手擦了下脸,那些细密的汗就被抹掉,有些不自然,“看得我有些紧张了。”

      王小莲没接绿豆沙,背过身继续干活,“我不喝,你没事干就回家,别碍我事儿。”

      林利民便收回手,把毛巾卷绿豆沙放在池子旁边,“那我走了啊?”
      王小莲:“走啊,闭嘴赶紧走。”

      背后安静了,差不多两分钟过去,王小莲用袖子擦了把汗,弯腰挖藕的时候侧过身子往后看,差点儿一屁股坐水池子里,她单手叉腰,指着林利民就开腔:“你到底想干嘛啊?怎么还不走?”
      她张牙舞爪,整个人站在绿莹莹的池塘里,在日光下面白得发光,骂人的时候左边的眉毛会往上挑,骂得越脏挑得越高,秀气的鼻子皱着,嘴里分明在骂人,表情却显得有些委屈。
      林利民看着她笑,眼镜片微微反光,他习惯性地抬镜框,眼睛眯成两条缝:“我真的走啦。”

      王小莲想骂他有病,但意识到刚这样骂过,重复用词显得她很没有文化,于是她换个词继续:“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正常的,”林利民说,“上次的问题你考虑好了吗?”

      他的眼神又变得认真起来,王小莲像忽然被钉子钉住原地,林利民瞬间从流氓变成文化人。

      “我不记得什么问题,”王小莲用力拢了下头发,重新扎头发,没扎好,露出一片脖颈,“你怎么这么烦人,你不走我要走了。”
      林利民嘴角缓缓落下去。
      几缕头发落在脖颈上,王小莲说话时总会伴随肢体动作,林利民感觉自己眼前有一只晃动的白瓷,上面出现几条细细的裂缝,总让人想把这白瓷补好。

      王小莲在说完那句话以后等着林利民发话,但是面前的人发呆一样半晌没接茬,王小莲刚要开口,就瞥见他鼻骨上又冒出的汗,绵密的汗蔓延到他的鼻尖上。
      两个人之间是夏天膨胀起来的热气,热气与池塘的水一同波浪弯曲,树林里的蝉噪声撩拨耳朵和心脏。王小莲再次感到脚心痒痒的,于是率先移开了眼,她再望过去,林利民不知道是不是回过神,视线也被拽到一边,这样循环两次,王小莲不耐烦了,“你到底想看什么?”

      林利民伸手擦汗,这时候倒有些说不清楚话了,“你、你记得吃绿豆沙。”
      王小莲好几声骂堵在嘴边,忍无可忍,让他赶紧滚。

      林利民走后,王小莲淌水走到岸边,垂眼看到一箩筐剥好的莲子,白生生圆鼓鼓地躺在筐里。箩筐旁边是那杯绿豆沙,外面的水珠遇热后蜿蜒流动。
      王小莲用手掌抹开,沁凉的水珠沾在她手心上,她仔细盯着,还是觉得,这水珠很像林利民鼻尖上的汗,让人瞧着不舒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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