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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弥留呼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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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司朗正在死去。
生命随时间一点点流逝,退潮般无可挽回。
黑暗从四周裹上来,把他死死钉入无形的棺椁。知觉在迅速消失,只有身下持续不断的颠簸还提醒着他——他还在人间,或者说,正在离开人间的路上。
救护车的鸣笛取代了警笛,忽远忽近,像隔着重水。
他听见有人远远喊着什么:
“血压80/50!”
“左侧血气胸,失血性休克——送三号手术室,快!”
“朗哥!撑住!我们到医院了!”
是周锐的嗓子,哑得劈了叉。
顾司朗想笑,一张嘴,却呛出满口浓稠的温热。
是血。
“顾司朗,醒醒!”
他在意识深处对自己嘶吼。
可是心跳越来越费力了,每一下都隔得更久,也更轻,也许下一秒就要彻底停下。
每一根血管都冷却了,手脚开始麻木,然后是心脏。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呼吸成了一场苦役,每一口呼吸,都像在拖动一块巨石。
脑子里乱糟糟的,很多画面闪过去,抓不住。
无法抗拒的疲惫拖着他不断下坠,视野边缘的黑暗正在蚕食最后的光亮。
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算了,就这样吧……”
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还固执地亮着一点微光。
不。
不能放弃。
砰——!
胸口猛地一震,像一只大手捅进胸腔,粗暴地攥紧了心脏,强迫它重新搏动。
砰——!
黑暗里裂开一道缝。记忆碎片喷涌而出,冲着顾司朗倒飞向时间深处。
从子弹撕裂身体的灼痛,到第一次任务成功时队友举起的手掌;从深夜警校靶场的回声,到毕业典礼上抛向空中的学士帽;从某一场模糊了视线的大雨,到某个晴朗的下午,女孩红着脸塞给他一瓶冒着水珠的冰可乐……
无数个“最后一眼”重叠又散去。
最后,他被抛回童年那间老屋。
盛夏的毒太阳把空气熬了成滚沸的粥,小男孩深陷在噩梦里,怎么喊也发不出声音。
“妈妈在哪……哥哥……”小男孩拼命挣扎,终于哭出了声,“……哥!”
“怎么了?怎么了?” 谢斯年像一阵风冲进来,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贴在汗湿的背上,他一手还抓着计算器,另一手已经抄起蒲扇猛扇,粗糙的衣角胡乱擦掉弟弟脸上的汗和泪。
“小朗,别怕!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醒了就没事了……”
顾司朗在混沌里抓住这一缕回音。
剧痛锥心,他用尽最后力气,挣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哥……”
……
一号手术室。
无影灯泻下冰冷的光瀑。纪言深低着头,视线沉入胸腔深处那片搏动的血色。
手术室是他绝对的主场——安静,专注,每个细节都是他意志的延伸。
苦战了六个多小时,这场手术终于临近尾声。他停下手,脖子向后仰了仰,关节发出声轻响。
“教授,您要不要休息——”
“缝合。”
话刚出口,门被猛地撞开。
“纪主任!三号室紧急会诊!聂医生撑不住了,问您这边还要多久?!”
纪言深倏地抬起头。
聂修远?那家伙从不会主动求援。
“你接手。”
纪言深将位置让给副刀,转身时脸上已不见疲态。
染血的手套被利落地扯下,洗手、消毒,换隔离衣。冷光勾出他侧脸锋利的线条。
来交接的医生语速飞快:“是枪伤,弹头靠近左心室,失血性休克!快不行了!”
……
三号手术室已经是一片血色战场。
监护仪在尖叫,波形越跳越浅。
聂修远满手是血,在混乱中嘶哑地急吼:“加压输血!快!”
门一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纪言深眼神一凛,快步迈向手术台。
就在这一刻——
“……哥……”
一声轻颤的呼唤清晰地扎入耳膜,直刺进灵魂深处。
纪言深猛地僵住。
手术室的景象在眼前片片碎裂。墙壁扭曲,灯光坍缩,所有声音潮水般退去——三年前那绝望的风声再度灌满双耳。
他猝不及防地被拽回那片粘稠的血泊。
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涌出,怀中人瞳孔里的光正飞速消散,他徒劳地收紧手臂,却什么也无法留住。
“不……”
血色汹涌而上,又倏地褪尽。
视野重新聚焦时,只有无影灯冰冷的光,和光圈下那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他。
不是言辰。
纪言深身形不受控制地一晃,忙抵住手术床才站稳。
……又是幻听。
自从弟弟走后,这声音就像楔进神经末梢的一粒玻璃碴,总在他无防备时猛地一剐,引爆一片尖锐的幻痛。
他为此翻阅过无数文献,一个疯狂而固执的念头,总在深夜浮现:
言辰的灵魂,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多可笑。
多可悲。
他多希望那真是弟弟未散的魂灵……可他偏是个外科医生。他的世界由血管、神经与严谨的解剖学构成,容不下半分自欺。
三年前,是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小太阳。
他该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用那样柔软的语调,全然依赖地喊他“哥”了。
可悲的是他,竟然仍在人群里,下意识地寻觅那道声线。
聂修远抬起头,撞见纪言深眼中那刹那的失神,心往下沉了沉。
看来,这人救不回来了。
他摇摇头,对助手说:“准备二次除颤。”
二次除颤?!
“等等!”
聂修远转过头,看见纪言深迈进强光边缘,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眼底燃着暗火。
“言深?”
“停搏时间太长。现在除颤,即便侥幸救回来人也废了。”
“我知道,可……”
“让开。”
纪言深一步跨到主刀位,止血钳落下,清创、探查,动作快得只剩残影。不到一分钟,他就找到了那颗最致命的弹片。
“电刀。”
“5-0 Prolene。”
“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快!”
“是!”
药液推进静脉。纪言深双手交叠,掌根抵住胸骨下端,用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了下去。
咚。咚。咚。
持续的胸外按压,是对体力和意志的极限考验。
纪言深的身体早已透支。
冷汗浸透了手术衣,从额角滚落。每一次下压,都像撕扯着肺腑。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晃动。
“教授,我换您?”助理担忧道。
“不行!”聂修远立刻阻止,“循环刚有反应,现在换手,节奏一乱就全完了!别干扰他!”
半秒都不能停。
纪言深咬紧牙关,齿间尝到血腥。他强撑着,全凭一股不肯放手的执拗。
快点……回来!
汗水蜇进眼睛,刺得他眯起双眼。模糊中,那张刻在心尖的笑脸又一次浮现眼前。
回来……我还没放弃……你不可以死……
纪言辰……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滴——————!”
悠长的鸣音撕裂死寂。
滴——滴——滴——
规律的心电波,稳健地取代了直线。
“心跳恢复了!”聂修远的声音发着颤。
手术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有人撞到器械车,哐当一响。
短暂的松懈几乎将纪言深击垮。他闭上眼,竭力对抗着脑后针刺般的眩晕。
“别急着庆祝。”纪言深沙哑地说,“阎王还没答应放人。集中点,硬仗在后头。”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度睁眼时,所有情绪已被封冻,眸底重归一片凛冽的沉静。
“镊子。吸引器。准备除弹。”
……
一周后。
顾司朗费力地掀开眼皮。消毒水味刺进鼻腔,他咳了咳,挪动僵硬的脖子,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谢斯年站在床边。高定西装像块抹布似的丢在沙发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一身皱褶,像是和衣睡了几天。
“醒了?”谢斯年俯身,阴影笼下来,手指狠狠戳上他脑门儿,“阎王留你拜把子了?这么难舍难分的。”
“哥……”顾司朗吸着冷气,往后缩了缩,“疼。”
“你还知道疼?”谢斯年声调陡然拔高,“你脱防弹衣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疼?啊?!保命的东西往别人身上套,你脑子里装的是不是都是义气,没装常识?!”
顾司朗被戳中痛处,语气也跟着冲起来:“不然呢?当时那情况,我能怎么办?!”
“怎么办?”谢斯年气得嘴角直抽,“一个装备都穿不明白的菜鸟,他的失误,凭什么拿你的命填?!”
顾司朗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哥一把摁回枕头里。
“那小子才十九!家里就他一个!”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能眼看着他死?!”
谢斯年笑了,啪啪鼓掌:“伟大,顾司朗,你真伟大。下次出任务是不是得给你胸前画个红靶子,方便你当活雷锋?”
“我不是为逞英雄,他是我兄弟!”顾司朗吼回去,牵得伤口一阵痛,“我带他出去,就得带他回来!这就是我的规矩!”
“好,你兄弟多,你重情重义,”谢斯年骂了句脏话,一把扯松了领口,“顾司朗我问你,在你那套‘规矩’里,你亲哥我排老几?是不是非得收尸的时候,才轮得上你哥我?”
谢斯年很少如此失态,这是真被气疯了。
顾司朗默默闭了嘴,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我告诉你,”谢斯年指着他,指尖发颤,“这次是你走了狗屎运,碰上了顶尖的医生,硬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爸接到电话,血压飙到二百八,差点就躺你隔壁!他多大岁数了,经得起你几回吓?妈要是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
他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顾司朗胸口闷得发痛。伤口在疼,别的地方也在疼。
他哥很少提妈,一提,就是真伤到骨子里了。
他知道谢斯年在怕什么。
顾司朗出生那天,市中心突发恐袭,全城大乱。母亲在颠簸的救护车上拼尽全力生下他,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
他的生命始于一场混乱与失去。
他痛恨罪恶,也痛恨自己的出生夺走了母亲的生命。
以至于后来,每一次不顾危险地冲锋陷阵,都像是一场自我救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弥补心底那个与生俱来的空洞。
如今顾司朗一天天长大,变得开朗,变得强悍,所有脆弱都被洒脱不羁的外壳包裹。
但谢斯年看得分明:弟弟那看似硬朗的外表下,始终埋着一根自毁的引线。
这让他怎么能不担心?
“哥,”顾司朗声音软下来,怂巴巴地认错,“我知道错了,你别气。”
谢斯年没说话,胸膛起伏着。
顾司朗悄悄抬眼,撞进他哥通红的眼底,里面翻腾的不是怒火,是更深、更沉重的东西——后怕、疲惫,还有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
这比疾言厉色更让顾司朗难受。
他心口猛地一抽,这次真不是装的。床边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急促的“嘀嘀”报警声。
谢斯年脸色“唰”地白了。
“小朗?”他扑到床边,手想碰又不敢碰,声音都变了调,“哪难受?啊?告诉哥!”
顾司朗趁机抓住他手腕,掌心潮潮的都是冷汗。
“哥,你别生气,”他抬起脸,苍白的小脸病恹恹的,眼睛湿漉漉沾着水汽,眼尾泛着一点红,“你别生气,你不气了,我就不疼了。”
谢斯年僵在那里,像被什么击中了。
他十六岁就在名利场里周旋,早练得铜皮铁骨、眼光毒辣,偏偏对弟弟这套鬼把戏一点没办法。
明知道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在装,可那眼神里的依赖又不假,哥啊哥的软软地叫,像小锉子在心口来回地磨。什么火气、什么道理,统统都给磨成了灰。
这可爱又可恶的小混蛋……顶着这么一张脸,又这么会拿捏人,真不知今后谁能治得了他。
“狗东西。”谢斯年哑着嗓子骂,手指轻轻拂开弟弟额前汗湿的头发,到底不能放心,“老实躺着,别乱动。我去叫医生,得好好检查下,顺便叫护士来打针。”
千万别! 顾司朗心里哀嚎,他宁可再挨一枪也不想挨那一针。
顾司朗还没来得及阻止,病房门被推开了。
人群里,一个身影撞进视线。
那人很高,黑发如墨,白衣笔挺。远远看去,像一座移动的孤峰。周围的嘈杂声到他身边便低了,像是与人间隔着层界限。
衬衫是极浅的蓝,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包裹着修长的脖颈。下颌线条利落干净,锋利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轮廓优越到不近人情。
然后你看见他的眼睛。
那是标准的一双凤眼,眼尾优雅地扬起,瞳仁是纯粹的墨黑,沉静像午夜的海,光线落进去,照不透底。
这张脸真是好看得过分。可惜,也冷得过分。
就像冰峰之巅的那轮孤月,清辉虽美,却遥不可及,让所有惊赞与向往,都成为望而却步的叹息。
颜狗谢斯年显然被震住了,低声爆了句粗:“……我靠。”
旁边的顾司朗目光一紧,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锐痛。
他吸了口气,脸色煞白。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