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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衣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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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摩根银行。
弹孔在大理石上嘶嘶作响,血痕在寂静中冷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死亡的气息。
三分钟前,这里刚发生过一轮惨烈的交火。
一名警员牺牲了,一名警员腹部中弹,年轻的队医手忙脚乱地给他紧急包扎,止血绷带很快就被染红。银行内部的情况更糟——至少有一个劫匪重伤,从门缝里传来的声音判断,那人已经撑不了多久。
谈判专家嘶哑的喊话经过喇叭放大,在大厅里空洞地回荡:“医生马上就到!请保持冷静!不要伤害人质……”
“少他妈废话!再耍花样,十分钟杀一个!”
门缝里传来粗暴的吼叫,随后是压抑的啜泣声。
对讲机里,谈判专家的声音几乎破音:“章局!医生呢?!还进不来?!”
局长章砺锋脸色铁青,汗珠从额角滚落,浸湿了鬓角。他转向身后两名面色惨白的医生:
“最近的支援还要一小时!里面的人撑不住发了疯,所有人都得完!你们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天职,我恳请你们……”
两位医生都低着头,年轻的那个盯着衣角上的血污,沉默不语。年长些的嘴唇哆嗦,几次想开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对讲机又响了:“章局!拖不住了!里面在砸东西了!我听见有孩子在哭!”
章砺锋一拳砸在装甲车门上,“砰”的一声闷响,钢铁巨兽为之一震。
“章局!给我件白大褂,我上!”顾司朗从警戒线前转身。
“不行!你哪点像医生?”章砺锋吼道,“里面那个头目是活畜生!一个眼神不对,十几条人命玩完!现在这情况……谁还敢上?!”
“我可以。”
一个冷静的男声传来,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人群分开一道缺口。一个穿着淡蓝色衬衫的男人举着手,沉静的目光越过一排排警车和防暴盾牌,落在章砺锋身上。
章砺锋眼神一凛。顾司朗反应更快,箭步上前一把将人拽了进来。
来人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上警用装甲车冰凉的钢板,发出一声闷响。
他微蹙了下眉,随即站直,视线扫过自己被紧扣的手腕,冷道:“这位警官的欢迎仪式,挺别致。”
顾司朗没理会那点讥讽,手仍下意识握在腰间的枪柄上:“姓名?职业?”
“沈言。曾是战地无国界医生,上月回国,目前待业。”
“证明呢?”
“没有。”对方迎着他的目光,“你可以不信。”
顾司朗盯着那双眼睛。清澈,沉静,不见半点情绪。指腹下的脉搏平稳规律,没有丝毫紊乱。
这从容本身已是最好的证明,反而让顾司朗心底的不安疯狂滋长。
太镇定了。生死关头,他却像在讨论天气。
这正常吗?
章砺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飞快一扫。那年轻人眼里冷到极致的镇静,在这绝望关头是他们唯一能倚靠的浮木。
对讲机再次传来急促的呼叫:“章局!他们要动手了!最后十分钟!”
没时间犹豫了。
“特事特办!”章砺锋从牙缝里挤出命令,“顾队,给他装备!”
“是!”顾司朗咬牙应下,一把抓住沈言的手臂,将他塞进防暴车。
车厢内光线昏暗。顾司朗将一件黑色背心拍在他胸前:“最新陶瓷插板,能挡步枪弹。贴身穿。”
见对方没动,他眉梢一挑:“需要帮忙?”
“不必。”沈言背过身,脱下衬衫,冰冷的防弹背心贴上皮肤,激起一阵寒栗。他迅速套回衬衫,手指系着扣子,快而不乱。
顾司朗抱胸靠在车壁上,眼神复杂地审视着他。
不对劲。
他见过战地医生,多半满面风霜,眼里是看透生死的麻木,混在士兵堆里几乎分辨不出。
可眼前这位……皮肤是剔透的冷白,显然没经受过战火摧残。手指修长干净,分明养尊处优。举手投足间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即便在这弥漫着硝烟味的狭小空间里,他整理袖口的姿态,依旧像整理晚礼服般从容。
这样的人,去过战地?
而当那布满陈旧鞭痕的背脊在眼前一闪而过时,顾司朗的心猛地一沉。
那绝非战伤……倒像是……某种私刑。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路?
顾司朗心念电转,从战术背心侧袋摸出个微型监听器,抛过去。
“接着。”
东西在空中划了道短弧,被稳稳接住。
“会戴吧?”
沈言——或者说纪言深,低头瞥了一眼掌心的小玩意儿,直接将它别在衬衫内侧,靠近锁骨。动作不算生疏,但也绝谈不上专业。
顾司朗微微皱眉,一步欺近,按住他的手。监听器湛蓝的电线从衣襟滑出,异常扎眼。
纪言深动作顿住,抬眼,眸底掠过一丝警惕。
“扣子,解开。”顾司朗命令。
未等回应,手指已不客气地挑开刚系好的纽扣,拨开衣襟,将电线仔细塞进深处,用褶皱压实。
“劫匪会搜身,别大意。”他冷声解释,指尖无意擦过对方冰凉的锁骨。
那触感让纪言深微微一颤。他抬眼,撞上一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睛。
“沈医生,”顾司朗压低声音,嘴角冷冷勾起,“你最好真上过战场。”
纪言深眉心微动:“什么意思?”
顾司朗双手伸进他腰间,抓住防弹背心的调节带,猛然勒紧。
纪言深呼吸一窒,被迫挺直了背脊。
“这不是演习,子弹不认人。最后问你一次,现在退出,我送你出去。”
两人贴得极近。纪言深抬头,面罩上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压不住的担忧清晰可见。
纪言深抿紧嘴唇,淡道:“多谢提醒,我的选择,后果自负。”
顾司朗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犹豫或畏惧,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深海。
“好!”他松手,后退半步,飞快地叮嘱,“听着,里面三个劫匪,头目是个光头,受伤的就是他,高的是他堂弟,还有个刀疤脸,那家伙身上有人命,离他远点。”
“还有四分钟。”顾司朗瞥了眼表,“进去少说话,尽量降低存在感。我们会尽快强攻,到时很可能交火。提前找掩体,万一来不及,直接趴下,抱头,别慌,别跑。我会看着你,记住了?”
纪言深点头,披上白大褂。
顾司朗定定看着他,不确定他听进去多少。
压抑的沉默在蔓延。行动前太紧张不是好事。
“活着回来。”顾司朗试图扯出个笑,嘴角却有些僵硬,“回来……我请你喝酒。”
“心领了。我酒精过敏。”纪言深淡淡回绝,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衣襟上那道被仔细处理过的褶皱,微微一顿。
这个警察,看似莽撞,粗犷之下竟洞察入微。
方才种种,既是试探,也是不动声色的保护。
只是现在,他们已在同一条船上。
除了向前,无路可退。
纪言深仔细清点完药箱,深吸一口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扇暗藏杀机的金色大门。
广场上,惶恐的人流仍在涌动,警笛与哭喊混成一片。唯有一人,逆着人流,踏血而行。红蓝警灯在他身后回旋闪烁,那一抹白,沉静、锋利,如一柄缓缓出鞘的银刃,孤决地刺入混沌。
顾司朗钉在原地,看着那背影稳步远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沉重的金门缓缓闭合。最后一缕光被斩断的瞬间,那抹耀眼的白,彻底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顾司朗深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转身时,眼底已沉如寒夜。
他利落地清点人手,检查装备,率先攀上通风管道,身影敏捷地没入狭窄的金属通道。
管道内壁冰冷光滑。顾司朗在黑暗中爬行,耳机里的声音清晰刺耳:
“把药箱打开!手举起来!敢耍花样,老子崩了你!”
吼声之后,是衣料摩擦和箱扣弹开的细响。劫匪果然在搜身。
顾司朗想起那截导线,不禁屏住了呼吸。却听见一句冷冰冰的斥责:
“动作快点。你同伴失血过多,再磨蹭,神仙难救。”
顾司朗动作一顿,几乎能想象出那人此刻的表情,嘴角不由地扯了一下。
那劫匪愣了几秒才骂出声:“操!……那你他妈还愣着?快救我大哥!”
另一个虚弱的声音嘶吼道:“给老子取子弹……快点!”
“在这儿?不行。”纪言深一口否决,“你需要血管吻合,至少800cc同型血、无菌环境和监护设备。你们有什么?三个人,四把枪,这些救不了命。”他环视四周,抱臂摇头,“而且这地方细菌超标。我在这儿动刀,等于砸自己招牌。”
“放你娘的屁!你们穿白皮的就会吓唬人!”
“我没吓唬你。这里没有无影灯,没有监护仪,连个递器械的人都没有。感染、大出血、神经损伤——任何一项并发症都可能要了你的命。非逼我动刀也行,结果如何,我不保证。”
“……大哥,怎么办……”
见纪言深如此坚决,光头也有些犹豫。边上的刀疤脸见状猛地掏枪,恶狠狠顶上纪言深额角:“少他妈废话!马上开刀!大哥要是出什么事,老子先崩了你陪葬!”
那人吼得声色俱厉,但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没逃过纪言深的眼睛。
他心里八成想的是:大哥要是真不行了,正好少个人分钱。
“好吧,”纪言深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尽力。”
监听另一端,章砺锋喉结滚动,对着通讯器压低声音:“第四把枪确认,行动组注意……”
通风管道里,顾司朗全身肌肉绷紧。
疯子!让他降低存在感,他句句往刀尖上踩!
顾司朗在心底骂了一句,绷紧的唇角却难以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这个沈医生,有点意思。
纪言深不再多言,转身清点器械。手术刀、血管钳、镊子——在无菌布上一字排开。
“开始了。”
他拿起针管,抽取药液。
光头猛地攥住他手腕:“这他妈是什么?!”
“利多卡因。局部麻醉药。能让你少受点罪。”
光头眼神狐疑,啐了一口:“老子不用这玩意儿!直接下刀!叫一声老子跟你姓!”
“随你。”
纪言深干脆地收回注射器,拈起柳叶刀。
银刃薄如蝉翼,流畅地划开皮肉。光头只觉腿上一凉,咧开嘴嗤道:“就这?挠痒痒呢!老子当年挨砍刀,眉头都没……”
话音未落,纪言深手中的镊尖已探入翻开的血肉,平稳地拨开一层筋膜。
“呃啊——!!!”光头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惨叫冲破喉咙。
“嘘,安静点。”纪言深手下未停,低声道,“弹头离股动脉只有两毫米。不尽快取出,一旦碎片移动划破血管,这条腿就废了。”说着,镊尖貌似无意地刮过某处神经。
光头浑身剧颤,一口咬在自己胳膊上。
旁边,阿四和二脸色煞白地彪盯着那片血肉模糊,小腿不住地打哆嗦。
“要麻醉么?”
“不……不用!”
“是条硬汉。”纪言深面无表情地夹出一块染血的弹片,“叮”一声丢进托盘,“不过,腿上的神经和肌肉的损伤恐怕很难修复。以后别说跑,走路都会跛。”他淡淡地说,“你们今天运气不错,开那几枪并没闹出人命。现在自首,抢劫未遂加主动投降,判不了几年。为了钱,搭上下半辈子自由和一条腿,值得么?”
“闭嘴……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光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
纪言深微微倾身,缓声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可你要知道,这意味着你的人生将永远滞留在这个阴天。我看过天气预报,明天,阳光很好。”
通风管道内,顾司朗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四扑上来抓住光头的手,声音发飘:“大、大哥……要不……咱认了吧?这……太他妈遭罪了……钱我不要了……我……我真不想死在这儿啊……”
二彪握着枪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眼神惊疑不定地在光头抽动的嘴角和纪言深沉静的侧脸上来回移动,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在柳叶刀和嘴刀子的双重凌迟下,光头已濒临崩溃。他猛地甩开阿四,嘶声吼道:“认个屁!罪都他妈遭完了,钱还没捂热乎!现在出去,前面全白干了!老子不甘心!!”
六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墙角那堆诱目的红钞。
光头喘着粗气,眼睛里血丝密布,挤出一个扭曲的笑:“二彪!去!告诉外面!立刻备一辆车,加满油,把人撤了!老子腿脚不利索,就带这大夫和那小崽子走!有他俩在手里,看谁敢动咱!”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贪婪的火光在眼里疯狂燃烧:“等到了安全地方……这堆钱,分你三成!够你逍遥一辈子!快去!!”
“得嘞!”二彪脸上刀疤一抽,猛一跺脚,转身就朝大门冲去。
局面意外透出一线转机。
警方绝不可能放任劫匪携人质逃离,但若能先救出大部分人质,强攻的风险便会骤减。场外监听频道里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呼。
蛰伏在通风管道里的顾司朗,却紧紧拧起了眉。
人质骤减,意味着剩余劫匪的注意力将完全聚焦于仅存的两人——纪言深,和那个孩子。
此刻,顾司朗已潜入最靠近目标的通风口。透过栅格,下方形势一览无余:
光头瘫在沙发里,面色死灰。纪言深单膝跪在一旁,正进行最后的包扎。阿四站在他身后,枪口在纪言深与沙发角落之间危险地游移——那里蜷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大眼睛里蓄满了泪,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
两名人质,一左一右。顾司朗悬在正中,像被无形丝线吊在天平中央。
理智不断提醒他,必须优先保护孩子。这是铁律。可他的视线却难以控制地被那人沉默的身影吸引。
时间一寸寸碾过神经,每一秒都无比焦灼。
他必须等。
等一个绝对不容失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