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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覆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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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把最后一缕光揉碎在青竹顶上时,林砚的草鞋终于踩响了熟悉的竹影。沾着泥点的布囊坠得肩膀发沉,囊里三只一阶狐妖的臊气混着竹叶的清苦钻进鼻腔——这是他三个月来唯一能独立拿下的妖物,指尖还残留着画符时蹭到的朱砂红,像极了上次被二阶蛇妖扫中后,胳膊上渗血的伤口。
“沙沙——”
竹叶摩擦的声响突然变了调,不再是往日的轻晃,倒像有东西在叶丛里拖拽着沉重的躯体。艾卉攥紧布囊里的捉妖符,符纸边缘被汗浸湿,硌得掌心发疼。风里裹着股怪味,起初是淡得几乎闻不见的铁锈气,走了没几步,那味道猛地浓了,像翻倒的血桶,混着腐肉的腥甜,直往喉咙里钻。
“娘煮的姜茶该凉了……”艾卉咬着牙给自己打气,可脚步却不受控地发颤。他抬头望向前方,本该熟悉的竹林深处,此刻竟飘着几缕灰黑色的烟,烟里裹着的焦糊味,让他的心脏骤然缩成一团。
“跑!”
不知是谁在脑子里喊了一声,艾石卉猛地拔腿,草鞋踩在枯叶堆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骨头被碾碎的声音。他跑得太急,撞在竹杆上,额头瞬间渗出血珠,可他连揉都不敢揉——那烟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浓得能看见橘红色的火舌,正从他家的方向窜出来!
“娘!爹!”
嘶吼卡在喉咙里,艾卉眼睁睁看着青灰色的院墙被火焰啃出大洞,焦黑的木头从屋檐上掉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巨响。院门口的石狮子眼珠被烧裂,淌下黑褐色的熔浆,而昨天还笑着给她塞糖糕的家丁,此刻正趴在石狮脚边,青灰衣襟被血泡成紫黑色,肚子豁开个大口子,肠腑混着泥土散在外面,几只绿头苍蝇正趴在上面嗡嗡作响。
“呕——”艾卉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可他不敢停。火焰已经烧到正屋门帘,他掀开焦黑的布帘冲进去,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睫毛被火星燎得发疼,鼻腔里全是木头燃烧的焦味和更浓的血腥味。
“娘!”
他摸到内屋的门,刚推开门,就看见月白的衣角垂在地上。母亲靠在衣柜上,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嘴角挂着暗红的血沫,而她的胸口,正插着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的主人背对着他,银白长发垂到腰际,指尖还在轻轻搅动,仿佛在摆弄什么稀松平常的物件。
“不——!”
艾卉疯了似的冲过去,他忘了自己连二阶妖都打不过,忘了手里的符纸根本没用。他攥紧拳头,朝着那白衣人的后背砸去,可拳头却直接穿了过去,像穿过一团冰冷的雾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人缓缓转过身的脸——皮肤白得像尸蜡,银色瞳孔里没有半点温度,手里捧着的,是一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在母亲的月白衫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那是娘的心脏。
艾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眼泪混着脸上的烟灰往下淌,砸在地上的血渍里,溅起细小的血花。他想再冲上去,可双腿像灌了铅,连动一下都费劲。
“艾家的小废物?”白衣人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耳朵,“世代捉妖的门第,竟养出你这么个连虚体都认不出的东西?”她晃了晃手里的心脏,那颗心还在微弱地跳着,“你娘的心脏真暖,比上次吃的那个道士的,鲜多了。”
“你这个怪物!”艾卉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白衣人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扫过林砚,像在看一只随时能捏死的虫子:“怪物?你们捉妖师斩妖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怪物?”他低头擦了擦指缝的血,动作慢条斯理,“不过你太弱了,杀了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她抬眼望向窗外,浓烟里隐约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嘴角的笑意更深:“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能赶上你爹的‘最后一面’——哦对了,他的心脏,我或许也能尝尝。”
父亲!
艾卉猛地回神,父亲今天去邻村除妖,按理说该回来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白衣人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目光里的轻蔑,比刀子还伤人。
“你手里的灯笼,倒是别致。”白衣人突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那是母亲早上塞给他的莲花灯笼,竹骨已经被熏黑,纸面的莲花染着几点暗红的血。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灯笼面,指甲缝里的血蹭在纸上,像给莲花添了几笔艳色,“谢了,小废物,这个就当你给我的谢礼。”
话音刚落,白衣人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像雾气一样散在空气中,只留下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地上母亲渐渐冰冷的身体。
艾卉瘫坐在地上,母亲的身体缓缓倒下来,压在他的腿上。他伸出手,想摸一摸母亲的脸,却只摸到满手的血——那血已经凉了,黏腻地沾在指缝里,洗都洗不掉。
“娘……对不起……我没用……”他哽咽着,眼泪砸在母亲的衣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房梁“吱呀”作响,火星落在他的头发上,烫得他一哆嗦,可他却像没感觉一样,只是死死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
“爹……爹还在……”
不知过了多久,房梁“轰隆”一声塌下来,火焰窜到了他的脚边。艾卉猛地回过神,他不能死,他要找父亲!他挣扎着推开母亲的身体,踉跄着冲出正屋,刚跑到院子里,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僵硬。
原本倒在院门口的家丁,此刻脑袋全没了。脖子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动脉里残留的血还在往外渗,顺着地面流进水沟,把沟里的水染成暗红,几只野狗正趴在尸体旁,撕扯着家丁的胳膊,骨头被咬碎的“咔嚓”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呕——”
林砚扶着竹杆吐起来,胃里空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吐,直到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捂着嘴,看着野狗叼着家丁的肠子跑过,看着火焰烧穿了粮仓的顶,看着曾经熟悉的家,变成了人间炼狱。
“爹!你在哪里!”
他颤抖着声音,在院子里疯了似的找。每一步都踩在血水里,草鞋黏腻地粘在地上,像拖着沉重的锁链。他找遍了厨房、柴房,甚至连猪圈都看了,都没看到父亲的身影。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西厢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微弱的剑鸣。林砚猛地抬头,那里的火焰已经小了些,门口的柱子上插着一把剑——那是父亲的佩剑,剑鞘上刻着的艾家家训,此刻正被血染红,剑刃上还挂着几缕深褐色的毛发,像是什么妖物的。
他冲过去,推开西厢房的门,浓烟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柱子上。父亲穿着玄色捉妖服,衣服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口子,每个口子都在流血,有的伤口里还嵌着碎骨,玄色的衣服被血泡成了黑色。他手里紧紧握着剑柄,剑刃插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头歪在一边,眼睛紧闭着,嘴角挂着暗红的血沫。
“爹!”
艾卉扑过去,跪在父亲面前,双手抓住父亲的胳膊。父亲的身体很凉,凉得像冰,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弱,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爹,你醒醒!你别吓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捉妖,我不惹你生气了,你醒醒好不好!”林砚抱着父亲的身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父亲的衣服上,“我们还能回家,娘还在等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父亲的身体突然开始发光。淡淡的金色光芒从父亲的皮肤里透出来,像星星一样闪烁,可那光芒却带着刺骨的冷。林砚愣住了,他看着父亲的手指一点点变得透明,光芒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散落在空气中。
“卉儿……”
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他看着林砚,眼里满是愧疚和疼惜,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爹……没护住……你娘……没护住……家……”
“爹,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们去找大夫,我们……”
“傻孩子……”父亲的手抬起来,想摸一摸艾卉的脸,可手刚抬到半空,就化作了星光,“以后……要活下去……别像爹一样……”
话音未落,父亲的身体彻底化作了漫天的星光,散落在艾卉的怀里。那些星光很亮,却暖不了艾卉冰冷的心,他抱着空荡荡的玄色衣服,衣服上的血还在往下滴,滴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刺骨。
院子里的火焰还在燃烧,野狗的撕咬声还在继续,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在一起,让人窒息。艾卉坐在地上,看着父亲的佩剑,剑刃上的血已经凝固,变成了深褐色。他缓缓伸出手,握住剑柄,剑刃的冰冷透过手掌传来,像父亲最后的温度。
天快亮的时候,风终于吹灭了最后一点火星。东方泛起鱼肚白,青竹林里传来鸟儿的叫声,可艾卉的世界,却永远停在了那个满是血腥和死亡的夜晚。他站起来,手里攥着父亲的佩剑,身上沾着母亲和父亲的血,一步步走出院子。
身后,是烧成废墟的家,是满地的尸体和残肢,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前方,是未知的黑暗,是那个白发妖留下的恐惧,可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为了父母,为了所有死去的人,哪怕他还是那个连一阶妖都打不过的废物,哪怕前路满是荆棘和死亡。
晨光中,他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碎的纸,可他的眼神里,却刻着化不开的恨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