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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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卉攥着父亲的佩剑走了三天。
剑鞘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深褐色，边缘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磨得虎口生疼。可这点疼，远比不上胃里翻涌的空荡——自从艾家老宅在火里塌成灰烬，他只在路边人家的柴房外捡过半个发霉的窝头，硬邦邦的面团刮得牙龈发酸，咽下去时像吞了把碎渣，夜里躺在床上，胃里还在隐隐作痛。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草鞋，鞋底磨穿了洞，脚趾露在外面，每走一步就被路上的石子硌一下，很快就渗出血来。黏腻的血水混着泥土，在草鞋缝里结成硬痂，走起来“咯吱”响，像有只小虫子在脚心里啃咬。
他不敢走大路。大路上来往的商队、赶路的旅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嫌恶，有的还会故意把马鞭往他脚边甩，溅他一身泥。他只能沿着田埂绕，躲在庄稼地里，等日头偏西了才敢探出头。
路过村落时，远远望见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可他刚靠近村口，就被村里的孩子发现。他们举着石头砸他，喊着“野种”“乞丐”，有个穿粗布衫的妇人端着半盆脏水跑出来，馊掉的米汤混着烂菜叶“哗啦”一声浇在他头上。污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钻进衣领里，又腥又臭的味道裹着他，呛得他直咳嗽，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滚远点！别脏了我们村的地！”
妇人叉着腰站在门口，声音尖得像针，“前几天艾家庄被烧了，你该不会是从那儿跑出来的吧？我看你这穷酸样，指不定是灾星！”
艾家庄三个字像块石头砸在艾卉心上，他攥着佩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剑鞘上，和旧血迹混在一起，分不清新旧。他想张嘴反驳，想说自己不是灾星，想说艾家世代捉妖护着这片土地，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那些石头砸在背上，任由污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最后狼狈地转身，一瘸一拐地跑远。
直到第七天傍晚，他走到一个叫“清河镇”的小镇。太阳快落山了，天边的云彩被染成暗红色，像艾家老宅烧起来时的火光。他实在走不动了，瘫坐在一家挂着“回春堂”牌匾的药铺门口，头靠在冰凉的门板上，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吱呀”一声，药铺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头发花白的老人端着一盆药渣走出来。他低头看见艾卉，刚要开口驱赶，目光却落在了艾卉怀里的佩剑上——那剑鞘是深棕色的，上面刻着一朵莲花，莲花下面还藏着一个“支”字。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剑鞘：“这……这不是艾老弟的剑吗？你是他的儿子？”
艾卉缓缓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看着老人，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叫艾卉……我爹他……”话没说完，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老人叹了口气，伸手把艾卉扶起来：“好孩子，快进来吧。我叫周鹤年，和你爹是旧识。当年我这药铺闹鼠妖，还是你爹出手帮我除的。”他把林砚扶进药铺，让伙计端来一碗热粥，又拿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先擦擦脸，喝点粥暖暖身子，你就先在这儿住下，不用你做别的，帮着扫扫院子、晒晒药材就行。”
艾卉捧着热粥，眼泪砸在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粥很稀，里面只有几粒米，可他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在胃里散开，身上的疲惫好像也减轻了些。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以为苦难终于要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艾卉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他先把院子扫干净，再把晒在院子里的药材翻一遍，然后帮着周鹤年整理药柜。他的手很笨，抓药材时总会把药末撒在柜台上，晒药材时也会不小心把药材弄掉在地上。有次他帮周鹤年磨药，不小心把磨盘上的药杵碰掉了，砸在脚上，疼得他直咧嘴，却还是咬着牙把药杵捡起来，继续磨药。
药铺里有两个伙计，一个叫王二，一个叫李三。王二长得高瘦，总是眯着眼睛看人；李三矮胖，脸上带着颗黑痣，说话尖酸刻薄。他们见艾卉每天只知道干活，却连最基本的捉妖符都画不好，就开始在背后议论他。
“你说周老板留着他有什么用啊？连只蟑螂都不敢打，还说是捉妖世家的后代，我看就是个废物！”王二靠在药柜上，压低声音对李三说。
李三撇了撇嘴，手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不是嘛！昨天村里张大户家闹黄鼠狼，偷了他家的鸡。周老板让他跟着去看看，结果他倒好，躲在树后面不敢出来，最后还是我拿棍子把黄鼠狼打跑的。我看他就是个胆小鬼，除了扫地什么都不会！”
这些话，艾卉都听到了。他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一把刚扫起来的落叶，指甲把叶子捏得粉碎。他知道自己没用，知道自己连一阶妖都打不过，可他已经很努力了，他只想好好干活，只想能在这儿安稳地住下去。
周鹤年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有天晚上，王二和李三找周鹤年告状，说艾卉把晒好的当归弄混了，还把刚进的人参碰掉在地上，摔断了根须。周鹤年皱着眉，没说话，可眼神里的失望却藏不住。
第十天晚上，周鹤年把艾卉叫到内屋。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钱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卉儿啊，不是我不留你……你也知道，我这药铺小，养不起闲人。王二和李三说你……说你帮不上什么忙。”他顿了顿，避开艾卉的目光，从钱袋里拿出两个铜板，递到艾卉面前，“这两个铜板你拿着，明天早上就走吧。再找个别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艾卉看着周鹤年手里的两个铜板，指尖冰凉。他知道周鹤年想说什么，无非是嫌他没用，嫌他是个累赘。他没有接铜板，只是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周伯伯这些天的照顾。”说完，他转身走出内屋，拿起放在门口的佩剑，一步步走出了药铺。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艾卉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街上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几盏灯笼挂在门口，昏黄的光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怀里的佩剑硌得他胸口发疼，手里攥着的两个铜板（他最后还是接了）被雨水打湿，变得皱巴巴的。
他走到一家挂着“锦绣庄”牌匾的布庄门口，布庄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他想靠在门口歇一会儿，刚要坐下，布庄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冲了出来，一把抓住艾卉的胳膊：“就是你！偷了我的丝绸！”
艾卉被吓了一跳，挣扎着想要挣脱：“我没有……我只是想在这儿歇一会儿……”
“还说没有！”男人揪着艾卉的衣领，把他往布庄里拖，“我店里的一匹蜀锦早上刚丢，我问了街上的人，都说只有你在我布庄门口晃悠！肯定是你偷的！走！跟我去见官！”
艾卉被拖进布庄，布庄里的货架倒了几个，地上散落着一些布料。男人指着地上的狼藉，对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说：“大家看看！我这布庄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匹上好的蜀锦不见了！就是他，肯定是他干的！”
周围的人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有人说“一看就是个小偷，穿得这么破烂，肯定是缺钱了”，有人说“听说他是艾家庄的，艾家庄被烧了，说不定是走投无路，才偷东西的”，还有人说“捉妖世家的后代居然偷东西，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
艾卉的脸涨得通红，他想辩解，想告诉大家他没有偷东西，可他的声音太小了，被淹没在众人的议论声里。他被男人拖着，一步步走向衙府。
雨水打在他身上，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冷得他直发抖。
衙府的鼓被男人敲响，“咚咚咚”的鼓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很快，衙役打开了衙府的门，把他们带了进去。县官坐在堂上，穿着官服，手里拿着惊堂木，目光威严地扫过堂下。
“堂下何人？为何击鼓？”县官的声音洪亮，震得艾卉的耳朵嗡嗡响。
布庄老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着艾卉说：“大人！草民是清河镇锦绣庄的老板，名叫张富贵。草民要告他！他偷了草民店里的一匹蜀锦！”
县官看向艾卉，皱了皱眉：“你可知罪？”
艾卉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说：“大人，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路过张老板的布庄，想在门口歇一会儿，张老板就说我偷了他的蜀锦……”
“你还敢狡辩！”张富贵急了，“我店里的蜀锦价值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若不是你偷的，为何只有你在我布庄门口晃悠？”
县官拍了拍惊堂木，不耐烦地说：“休得狡辩！来人啊，给我打！我看他招不招！”
两个衙役立刻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粗粗的木棍。艾卉吓得往后缩，却被衙役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木棍“啪”的一声落在他的背上，疼得他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艾卉哭喊着，声音嘶哑。
可衙役根本不听他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背上、腿上、胳膊上。每一下都像要把他的骨头打断，疼得他浑身抽搐，眼前发黑。
他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打得来回晃动。血从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青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没有人替他说话，甚至还有人在小声议论：“打得好！小小年纪偷东西！”“就是要给他点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
艾卉的意识渐渐模糊，他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脸——娘在院子里煮姜茶，爹在教他画捉妖符；他们的笑容很温柔，可很快就被火焰和鲜血取代。他想抓住他们，可手里只有冰冷的空气。
“别打了……我真的没有偷……”他微弱地喊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艾卉被一阵冰冷的雨水浇醒。他躺在衙府门口的台阶上，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一样疼，稍微动一下，就牵扯着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他想爬起来，却发现右腿根本动不了，只能用胳膊撑着身体，一点点往前挪。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个人在雨里艰难地挪动着。他的衣服被血和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他挪到镇子外的一片树林里，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看见树林深处有一间破屋，屋顶上的瓦片掉了大半，墙壁上布满了裂缝，像是随时会塌下来。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爬进了破屋。
破屋里很暗，只有几缕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照亮了地上的灰尘和蛛网。艾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刚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他猛地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清了破屋里的景象——
破屋的角落里，立着一排排木架，每个木架上都挂着一具干尸。那些干尸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晒干的树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露出突兀的颧骨和指骨。它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眼窝深陷，里面积满了灰尘，嘴巴张得老大，像是在无声地嘶吼。
有的干尸少了一只胳膊，断口处的肉已经发黑，露出里面的骨头；有的干尸没有腿，只剩下半截身子挂在木架上，衣服破烂不堪，随风飘动。
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雨水的湿气，让人作呕。艾卉的心脏猛地跳起来，他想站起来跑，可浑身的伤口疼得他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干尸，看着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个狰狞的影子，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木架上跳下来，扑向他。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破屋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门。风从墙壁的裂缝里灌进来，吹得蛛网晃动，也吹得干尸的衣服“哗啦”作响，像是它们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不……不要……”艾卉的声音发颤，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想起了林家老宅里死去的家丁，想起了被白发妖掏走心脏的娘，想起了化作星光消散的爹。现在，他又被困在满是干尸的破屋里，连一个安稳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蜷缩在墙角，把父亲的佩剑紧紧抱在怀里。剑还是凉的，可这凉意却不能让他清醒。他能闻到干尸的腐朽味，能听到雨声和风声，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衣服流到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变成了淡红色的水流。
“爹……娘……我好怕……”他哽咽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回家……我想喝娘煮的姜茶……我想让爹再教我画一次捉妖符……”
可他知道，家已经没了，娘和爹也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废物，一个被人嫌弃、被人冤枉的可怜虫，被困在满是死亡的破屋里，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到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在为他哭泣。破屋里的干尸，依旧静静地挂在木架上，空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这个绝望的孩子，看着他在黑暗中，一点点被悲伤和恐惧吞噬。林砚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靠在墙壁上，怀里抱着父亲的佩剑，渐渐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去，也不知道如果活着，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苦难。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不利（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