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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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青石板路上，连街角那盏挂了半旧的灯笼都裹着层湿冷的白霜。
艾卉是被喉咙里的痒意咳醒的，停尸房里没有门，风裹着寒气往衣领里钻，他缩了缩脖子，指尖触到的粗布衣裳还带着昨夜的潮气，像贴了层冰。
他坐起身时，后背的骨头咯吱响了声，昨天走了太多路，腿肚子还泛着酸。咳嗽又涌上来，他赶紧用袖子捂住嘴，咳完后，他摸了摸额头，指尖能触到细微的烫意，像是有团小火在皮肤下烧，晕得眼眶发沉。
“得找活。”
艾卉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知道不能歇，怀里只剩昨天从药铺讨来的半块干硬的窝头，再找不到活，今晚连这停尸房都未必能安稳待着。他把窝头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扯了扯衣襟，想把漏风的地方裹紧些，可布衫的肘部早就磨出了洞，风还是能钻进来，冻得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娘，我想你了，我一个人好怕，我找了很久，只找到你给我留下的嫁衣。”
走出破庙时，晨雾还没散，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赶早的铺子开了门。包子铺的蒸笼冒着白汽，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林的肚子咕噜响了声。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窝头，脚步顿了顿，又赶紧往前走——那香气是别人的暖，他碰不得。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气渐渐薄了些，能看清前方码头的轮廓。码头上堆着小山似的货箱，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扛着箱子往船上送，吆喝声混着船桨划水的声音，在晨风中传得很远。艾卉的眼睛亮了亮，脚步也快了些，走到码头入口时，却又慢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从小被娇养到大，手指纤细细白。之前在酒楼洗碗时，掌柜就说过他“看着瘦，没力气”，这次搬运货物，老板会不会要他？
咳嗽又上来了，他咳得弯腰，眼泪都逼了出来。
等缓过来时，发现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腰间系着粗布带的男人正看着他——那是码头的工头，姓王，脸上有道刀疤，看着挺凶。
“你要找活？”王工头的声音像敲石头，硬邦邦的。
林赶紧站直身子，点点头，声音还是哑：“是，我能搬货。”
王工头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瘦得凹陷的脸颊和单薄的肩膀上停了停，又看了看他冻得发红的手，皱了皱眉：“你这身子骨，能扛动货？”
“能！”
艾卉赶紧说，怕王工头不相信，还伸手试了试旁边一个小些的货箱，指尖刚碰到木板，就被箱子的重量压得手腕往下沉。
他咬了咬牙，想把箱子提起来，可胳膊刚用劲，胸口就一阵发闷，咳嗽又涌了上来，这次咳得更厉害，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王工头看着他这模样，叹了口气：“看你这病恹恹的样，别搬着搬着晕了，我还得找人救你。”
艾卉急了，他知道这是今天唯一的机会，要是错过了，不知道还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下一个活。
他擦了擦眼泪，挺了挺肩膀：“王工头，我真的能行，我搬得快，就是……就是每次搬不多，我多跑几趟，不耽误事。”
他的眼神很亮，像蒙尘的星星，带着点恳求，又有点倔强。王工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往旁边挪了挪脚：“行吧，那你试试……那边有几个小货箱，是往船上送的，你搬一个算一个，中午管顿糙饭，晚上结账，一文钱三个箱子。”
林心里一松，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赶紧鞠躬：“谢谢王工头，谢谢！”
王工头摆了摆手：“别谢太早，要是搬不动就直说，别硬撑。”
艾卉应了声，转身走向那堆小货箱。货箱是木制的，外面裹着油纸，上面印着“茶叶”的字样，看着不大，可他蹲下身，双手扣住箱子底部，用力往上提时，才发现比想象中重。
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发紧，连带着胸口都有点疼，他咬着牙，把箱子往肩膀上挪了挪，尽量让重量分散些，然后迈开步子往船那边走。
码头的青石板路被晨雾浸得湿滑，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生怕摔了箱子。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他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额头上，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淌——不是热的，是用力时憋出来的汗，混着额头的烫意，有点黏。
第一个箱子送到船上时，负责接货的老周看了他一眼：“小伙子，慢点，别着急。”
老周见他回去般的背影小声嘟囔“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没多大，家里人居然让他一个人出来？”
艾卉喘着气，点了点头，转身又往回跑。他不敢歇，怕一歇就没力气了，也怕王工头觉得他干活慢。他搬得很仔细，每次都把箱子稳稳放在指定的地方，没有一次磕碰。虽然每次只能搬一个，可他跑得勤，来回几趟后，王工头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些。
中午吃饭时，伙房蒸了杂粮饭，还炖了一锅萝卜汤，飘着几点油花。林端着碗，坐在码头的石阶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饭有点硬，萝卜有点涩，可他吃得很香——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一顿热饭。他不敢多吃，怕下午干活时撑得难受，只吃了半碗饭，喝了两碗汤，把剩下的饭用布包起来，揣进怀里，想着晚上要是饿了还能吃。
刚放下碗，咳嗽又上来了，他咳得厉害，连碗都差点拿不稳。老周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粗瓷碗，里面装着热水：“喝点水润润嗓子，看你这咳嗽，别是冻着了。”
艾卉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的温度，心里暖了暖。他小声说：“谢谢周叔。”
老周摆摆手：“谢啥，都是苦命人。你这身子骨，要是实在撑不住，就歇半天，别硬扛。”
艾卉摇摇头，把热水喝下去，喉咙里的痒意缓解了些：“没事，周叔，我能行。”他知道，他不能歇，他需要钱，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哪怕只是一晚。
下午的太阳慢慢爬上来，雾散了，可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林的咳嗽没好，反而更频繁了，每次咳完，胸口都隐隐作痛。他搬货的速度慢了些，额头上的汗也更多了，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就干了。
有次他刚把箱子扛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浑身发颤，箱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扶住箱子，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王工头正好看到，皱了皱眉，却没说话，只是转身去了别的地方。
艾卉心里有点慌，怕王工头不让他干了，他深吸一口气，把咳嗽压下去，加快了脚步。等把那个箱子送到船上，他靠在船帮上，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老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这是跟自己较劲呢？”
艾卉笑了笑，笑容有点苍白：“周叔，我需要钱。”内心却很苦涩，他何尝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也何曾知道钱来的这般辛苦？他内心暗暗发誓，他除了赚钱还要提升自己，一定要报仇，杀了那只妖！！
老周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褐色的药丸：“这是我上次感冒时抓的药，还剩几颗，你拿着，晚上回去煮了喝，能好受点。”
艾卉愣了愣，赶紧摆手：“周叔，不用，我没事……”
“拿着！”老周把药塞到他手里，语气有点硬，“你这病要是拖下去，别说干活了，连走路都费劲。咱们都是在码头混饭吃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艾卉捏着那几颗药丸，指尖能触到药丸的粗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低下头，声音有点哑：“谢谢周叔，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还你。”
“傻孩子，几棵药而已，还什么还。”老周笑了笑，转身去忙了。
艾卉把药丸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和那个窝头放在一起。他摸了摸怀里的温度，又咬了咬牙，转身往货堆走去。
他想，再坚持一会儿，等晚上拿到钱，就能找个客栈住，煮点热水，把药喝了，明天就能好点了。
傍晚的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天边染着一层橘红色的晚霞，把码头的影子拉得很长。王工头吹了声哨子，喊大家停工，开始算工钱。
汉子们围了过来，王工头拿着一个账本，一个个念名字：“张老三，搬了四十六个箱子，十五文；李二，搬了五十一个箱子，十七文……”
站在最后面，心里有点紧张，他数了数自己搬的箱子，一共是十五个，按一文钱三个算，应该是五文钱。他攥了攥手，手心有点汗，不知道王工头会不会按数给。
“艾卉。”王工头喊他的名字。
艾卉赶紧走上前，低着头：“王工头。”
王工头看了看账本，又看了看他，从钱袋里掏出五文钱，递给他。铜钱是黄铜做的，带着点温度，艾卉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指尖都有点发白。
“谢谢王工头。”他小声说。
王工头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艾卉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脸上沾着点灰尘，嘴唇因为咳嗽和缺水显得有点干裂，眼睛却很亮，像揣着星星。
王工头叹了口气，又从钱袋里掏出三文钱，递给他：“拿着吧，看你这身子骨，买点药吃。”
艾卉愣了，他看着王工头递过来的三文钱，又看了看王工头脸上的刀疤，突然觉得那刀疤也没那么凶了。他赶紧摆手：“王工头，不用，我已经有工钱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王工头把钱塞到他手里，语气有点不耐烦，可眼神里却没了之前的冷硬，“明天要是还来，就早点来，别迟到。”
艾卉攥着那八文钱，手指都在发颤。他抬起头，想再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咳嗽。王工头摆摆手：“行了，赶紧找地方住吧，天快黑了。”
艾卉点点头，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往码头外走。手里的铜钱沉甸甸的，硌着掌心，却暖得让他眼眶发湿。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暖意。
天渐渐黑了，街上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灯笼纸，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艾卉沿着街走，眼睛盯着路边的客栈招牌，想找个便宜点的。
他路过一家“悦来客栈”，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看着很气派。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柜台后的掌柜正拨着算盘，抬头看见他，皱了皱眉：“住店？”
“嗯。”
林点点头，声音有点哑，“掌柜的，最便宜的房间多少钱一晚？”
掌柜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破旧的衣裳和苍白的脸上停了停，慢悠悠地说：“最便宜的七文一晚，有热水，有被子。”
七文……
艾卉心里算了算，他手里有八文，要是住这里，剩下的一文钱什么都做不了，明天还要吃饭，还要买药。他咬了咬唇，摇了摇头：“太贵了，掌柜的，有没有更便宜的？”
掌柜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没有了，你要是住不起，就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我看你的样貌也是个娇生惯养，怎么？和家里闹脾气，出来体验生活了？”
艾卉低下头，说了声“抱歉”，转身走了。走出悦来客栈，风更冷了，他裹紧了衣襟，继续往前走。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看到街角有一家“来福客栈”，招牌是木头做的，已经有点发黑，门口只挂了一盏灯笼，光很暗。
他走了进去，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伙计在擦桌子。伙计看到他，停下手里的活：“住店？”
“嗯，最便宜的房间多少钱？”艾卉问，心里有点忐忑。
伙计看了看他，想了想：“最便宜的五文一晚，就是房间小了点，没热水，被子也薄点，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艾卉赶紧说，心里松了口气，“我住，五文钱对吧？”
“对。”
伙计点点头，领着他往楼上走。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咯吱响，灰尘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艾卉跟在伙计后面，咳嗽了几声，伙计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感冒了？”
“嗯，有点。”艾卉小声说。
伙计没再说话，领着他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推开房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掉了漆的桌子，窗户纸破了个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被子叠在床头，是灰色的，看着确实有点薄。
“就是这儿了，你要是觉得行，就把钱给我，我给你拿钥匙。”伙计说。
艾卉赶紧从怀里掏出五文钱，递给他。伙计接过钱，数了数，递给艾卉一把铜钥匙：“晚上要是冷，就把窗帘拉上，能挡点风。楼下有热水，你要是想喝，就自己去打。”
“谢谢。”艾卉接过钥匙，心里有点暖。
伙计笑了笑：“不客气，有事就喊我。”说完，转身走了。
艾卉关上门，把钥匙放在桌子上。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有点硬，可他却觉得很安稳——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不用在破庙里受冻，不用怕被人赶走。
他咳嗽了几声，从怀里掏出老周给的药丸，又掏出那个剩下的窝头。他想先喝点热水，于是拿着碗，下楼去打热水。
楼下的伙房里，一个老妇人正在收拾碗筷，看到他，笑了笑：“小伙子，打热水啊？”
“嗯，阿姨。”艾卉点点头。
老妇人指了指旁边的水壶：“水是刚烧好的，你自己倒吧，小心烫。”
艾卉倒了一碗热水，捧着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心里暖暖的。他喝了一口，热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缓解了喉咙的痒意，连胸口的疼都轻了些。
他端着热水回到房间，把药丸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把窝头拿出来，掰了一小块，就着热水吃了起来。窝头还是硬的，可他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嚼得很碎——他怕吃太快，会咳嗽。
吃完窝头，他把剩下的热水倒进碗里，把药丸放进去，慢慢搅着。药丸在热水里慢慢化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味。他等水稍微凉了点，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药很苦，苦得他皱起了眉头，可他还是咽了下去——他知道，喝了药，病才能好，才能继续干活。
喝完药，他把碗放在桌子上，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挡住了外面的风。然后他走到床边，脱下外面的粗布衣裳，只剩下里面一件单薄的内衣。他躺到床上，盖上被子，被子确实有点薄，可比在破庙里强多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想起了王工头递给他那三文钱时的模样，想起了老周塞给他药丸时的语气，想起了伙计和老妇人的笑容。这些细微的暖意，像一颗颗小火星，在他心里慢慢燃起来，驱散了一些寒冷和绝望。
他摸了摸怀里剩下的三文钱，紧紧攥在手里。明天，他还要去码头干活，还要攒钱，还要变强，还要为父母报仇。虽然这条路很难，可他知道，他不能放弃。
“爹娘，相信阿卉，我一定会杀了那只妖，为你们报仇。”
艾卉扭头看了看床头边放着的包裹，里面放着他在家里翻出来的母亲为他织的那件嫁衣，父亲的剑，还有父亲床底下的卷轴，空白一片……
“该提升自己了。”
月亮很圆，裹着冷风，将他的誓言吹到远方
咳嗽又轻轻涌了上来，他皱了皱眉，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下巴。窗外的风还在吹，可房间里却有了一丝暖意。他想着，等明天病好了，就能搬更多的箱子，就能赚更多的钱，说不定，还能找个好点的客栈住，喝一碗热乎的粥。
这样想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疲惫感涌了上来，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给他绣那件红色的嫁衣，阳光洒在母亲的脸上，很暖很暖。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不利(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