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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我的漫长十二年冬 ...

  •   过完春节,庄效南的父母经过仔细斟酌,觉得儿子是同性恋这件事已经足够丢人,现在还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同性恋,简直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干净。为了避免家丑外扬遭人耻笑,第二年春天就将庄效南送到了佛罗伦萨姑姑家里。

      贺研每天班也不上,就全职负责照顾这个表弟,每天需要根据庄效南的发病情况进行角色扮演,有时候演爹,有时候演妈,有时候演男朋友。时间一长,贺研觉得自己也要精神分裂了。

      然而到了佛罗伦萨不到半年,庄效南的病情就缓解了很多,有一次两个人在酒庄里搬葡萄酒时,贺研突然问他:“你为什么要装病?”

      庄效南说:“我就是想看看,他们能忍受一个精神病的儿子多久。”

      父母光鲜亮丽了半生,如今多出来一个抹不掉的污点,不知道会懊恼成什么样。庄效南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心里很痛快。

      他退了学,放弃了加入科考队的机会,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待在佛罗伦萨,很少回家,每年春节的时候他会回国看看,拎着礼物去探望庆玉父母。

      庆玉的父亲在儿子死后第三年过世,徐女士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家里,每次庄效南提着东西上门探望,她都只有那一句:“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你不用再来看我了。”

      时间像水一样流走,冲刷掉岁月的痕迹,庄效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从那段悲伤的过往中抽离出来,关于早逝爱人的记忆,逐渐在脑海里变成一串符号。只是偶尔转动左手那枚铂金戒指时,还是会微微愣神。

      庆玉死在一个下雨天,往后每一年他的忌日都下着雨,湿漉漉的,惹人心烦。

      庄效南去看望他的时候,会带一束白色雏菊,每年都一样,大部分时候他会在墓碑前站很久,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忌日仿佛成了纪念日,他每年来祭拜前都精心打扮,像是赴一场久违的约会。

      有一年他在陵园里碰到了秦涟,秦涟在澳大利亚打了两年袋鼠,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又回了国,找了份闲散的工作度日。

      庄效南知道,秦涟跟自己一样,每年都会来陵园祭拜,但或许是不想看到自己,所以每一年都岔开时间,大抵是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俗话说冤家路窄,他跟秦涟或许也是冤家,再怎么回避,终于还是正面碰上了。

      碰面那天,天上飘着丝丝细雨,秦涟没有撑伞,捧着一束洋桔梗,穿一身黑色西装,整个人又干练又挺拔,身上早已没有了青涩气质。

      庄效南很早之前就察觉到,秦涟对他有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敌意,这种敌意在庆玉死后彻底大爆发,他甚至能感觉到秦涟在恨他。

      面对秦涟莫名其妙的恨意,庄效南没有犹豫,直接正面开火,他将白色雏菊放在墓碑前,冲秦涟微微一笑:“祭拜别人男朋友,你跑得倒是挺勤。”

      秦涟也是当场火力全开,直戳他痛点,回了一个微笑:“是啊,要不是托你的福,我哪有机会年年跑来上坟。”

      庄效南立马就笑不出来了,表情僵在脸上,见他不笑了,秦涟突然笑得更开心:“怎么,你这样的人,也会觉得难过吗?”

      “我是什么样的人?”庄效南问他。

      秦涟说:“虚伪,傲慢,自以为是,你就是这样的人。庄效南,我一直想问你,庆玉死了,其实你心里很得意吧?”

      庄效南微微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心里一直看不上庆玉,不是吗?”秦涟的嘴突然变得很犀利,专拣锋利的刀子往庄效南心口戳,“你生来优越,眼高于顶,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你把感情当成游戏,只图一时新鲜,庆玉当然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可他还是对你死心塌地。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最后你赢得彻彻底底,你心里肯定很得意才对。”

      庄效南白了脸色,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的话。

      他自诩聪明一世,没想到早就被人看穿,秦涟的话是不好听,但的确没有冤枉他,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这种想法踏入那段感情,把别人的真心当成掌中游戏。

      他虚伪得太久,以至于真正付出真心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他。

      “我不是……”庄效南开口辩解,却被秦涟打断。

      “不是?当年高中的时候,不就是你爸妈气势汹汹找到学校来,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让他难堪,逼他退学,后来你也用了同样的手段逼死他,你们一家人,都是人面兽心的恶鬼。”

      秦涟的话像一记耳光,扇得庄效南晕头转向,脑子里那两个人小人又开始吵架。一个说:别听他胡说八道,庆玉绝对不会怪你;另一个说:秦涟说得没错,你的确不是个东西,配不上庆玉的真心。

      在庄效南脑海里经历世纪大战的时候,秦涟已经轻轻放下洋桔梗,起身的时候最后说了一句:“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但苦于没有机会。”

      庄效南不动,等他说下去。

      秦涟抬头,平视着他的眼睛,说:“庆玉这辈子遇到你,也算是倒了血霉,如果有来生,希望你放过他。”

      那一天,庄效南在陵园里待了很久,秦涟走后,他一个人蹲下身,靠着冰冷的墓碑,静静地出神。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他在极度伤心的时刻也流不出眼泪了,那天的雨在傍晚时突然下大,他将额头抵在墓碑上,任凭雨水落下,他的爱人在此长眠,老天替他流了一场泪。

      庆玉死后第六年,庄效南失去了母亲,一年后,父亲也随之病逝。似乎是临死前的大发慈悲,父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爱了他一瞬,家里的产业全部交给表哥贺研,父母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贺研能好好照顾他们那个疯疯癫癫的儿子,别让他余生过得太凄惨。

      庄效南彻底成为孤家寡人,生命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像是延长的折磨,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不知道自己人生的终点在哪里。

      他到底还要在冬夜里待多久。

      没有人没告诉他。

      庆玉死后第十年,他终于敲开了徐女士冷硬的心扉,在那一天,他收到徐女士送给他的一本相册,是庆玉嘴里的徐女士收集他丑照的相册。

      庄效南将相册缓缓翻开,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年少的庆玉,他从小到大都是同龄人堆里最好看的那个,在那些照片定格的瞬间里,他像人群中一颗宝石般熠熠生辉。

      爱人离世的第十年,这一年庄效南34岁,他揣着那本相册去陵园祭拜,看着光滑墓碑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以及嵌在墓碑上爱人年轻的照片。

      他有些恍惚了:“我已经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

      这孤独漫长的十年,他过得并不好,在外人眼里,他早已忘记过去,走入崭新的人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凌晨四点的那场大雨里停滞不前。

      他问庆玉:“你想见我吗?”

      坟墓里的人不说话。

      于是他向灵魂发问:

      为何我从未听见命运的回响。

      我该如何走出那个冬夜?

      告诉我。

      庆玉死后第十二年,庄效南也走完了他人生的漫长十二年冬,他在那一年初秋住进医院,弥留之际,想起多年未见的亓明真。

      贺研费了很大力气去请亓明真,都被拒绝,后来听说是见最后一面,亓明真才点头答应。

      窗外的银杏树黄了叶子,被风一吹,纷扬如雪,时光似乎也在那一刻溯洄。

      亓明真站在病床前,冷漠地看着他,说:“庄效南,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

      庄效南睁开眼,想看清楚她,可眼前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明真,你原谅我了……”

      亓明真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12年前,发小骤然离世,她受打击很大,患上惊恐症,整整半年时间夜不能寐,每天靠吃药才能睡上两三个小时。

      一夜窗外狂风大作,她听见楼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明真,明真,快下来,桂花开了!”

      她探头看向窗外,见庆玉站在楼下,跳起来跟她挥手:“明真,快下来,我们去北山公园,那棵桂花树又开花了。”

      亓明真没有多想,飞快套在外套下了楼,天刚蒙蒙亮,两人一路小跑着赶去北山公园。

      那是他们小区背后的一个森林公园,在一条木栈道下面,有一株不太合群的桂花树,它孤零零地长在栈道旁边,勤勤恳恳地开花,但很少有人专程来欣赏它。

      亓明真和庆玉是唯二会来欣赏它的人,七八岁的时候,两个人在公园里捡烟头玩,堆在那棵桂花树下,不慎点燃了干枯的草坪,那株桂花树遭了难,虽然顽强地活了下来,但从此不再开花。

      每年两人去逛北山公园的时候,都会怀着愧疚之心专程去看望那棵桂花树。

      那一天,拂晓雾散,亓明真被庆玉领着,跑得气喘吁吁,赶到那棵桂花树前,见满树银白小花如珍珠白米,簇拥着挂在枝头,香气馥郁,亓明真一时看呆了。

      “怎么回事,居然真的开花了。”她怔怔地说。

      庆玉仰着头看满树白花,跟她说:“明真,桂花会再开,你的人生也会重新步入正轨,不要被过去的事情牵绊住,你要往前看。”

      亓明真双眼被突然涌出的泪水糊住,她边擦眼泪边说:“我的人生会回到正轨,那你怎么办,你的人生怎么办?”

      “我的人生啊,”庆玉仰头认真思索这个问题,“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明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走好你自己的路,不要被我的选择影响。”

      他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坐在那株桂花树下,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天光大亮时,他们终于还是要分开,庆玉站起身,迎着日光,跟她告别:“桂花树开花了,我们也该道别了。明真,你要开心一点,不要再为我难过了。”

      说完,他似乎有点犹豫,但还是说道:“你也不要跟效南置气,他就是小孩子脾气,心思又敏感,你跟他生气的话,他又要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了。”

      再然后,亓明真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急喘着气,抬头看见窗外天色蒙蒙亮,连外套也顾不上穿,穿着睡衣就奔下楼,一路跑到北山公园。

      她来到那棵桂花树下,果然如梦中所见,那棵久不开花的树如今重焕生机。

      就像庆玉在梦中跟她说的,她的人生会跟这棵桂花树一样,迟早会回到正轨。

      忽然风起,米白色小花哗啦啦落在她头顶,时间仿佛倒回十年之前,她站在桂花树下,庆玉踮起脚尖摇晃树冠,她的头顶就下起一场芬芳大雨。

      亓明真再也忍不住,蹲在桂花树下放声大哭,桂花纷纷落下,好似发小借着一场风回来探望她,最后为她下了一场桂花雨。

      似乎在告诉她,她人生的雨该停了。

      那天过后,她的惊恐症不治而愈。

      思绪抽回,亓明真看着病床前庄效南向她伸来的手,她忍不住想,庄效南的人生是不是也下过一场暴雨,至今未停。

      “我没有资格原谅你,也没有立场责备你,但如果你一定要听我亲口说的话,”亓明真上前一步,握住他冰冷的手,“那我原谅你。”

      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庄效南等了12年,在那一刻,灵魂仿佛得到了救赎,他放松了身体,任凭意识沉进深水中,浑身暖洋洋的,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

      他的眼前开始走马灯,过往36年的人生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最后一幕闪过时,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在他耳边问他:“你想回到过去吗?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说不定可以改变结局。”

      庄效南想:改变谁的结局,我的结局,还是庆玉的结局?

      那个人似乎能听到他心中所想,再次轻声回答了他:“你可以改变所有人的结局,家人,朋友,爱人,以及你自己的结局。回答我,你想不想带着记忆回到过去?”

      庄效南睁不开眼,灵魂似乎融入进另一具躯壳里,他感觉到天上好像下起雨,他躺倒在大雨中,鲜血在他身下蔓延,融化进雨水里。

      他张口,回答了那个问题:“我想回去……带我回去吧。”

      这句话说完,他意识坠入深空,身体也跟着一并下坠。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从万米高空之上坠落到地面,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下课铃声。

      庄效南睁开被强光灼痛的眼睛,听到旁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52分,你都快及格了,进步很大嘛。”

      另一个男生回应道:“看看你的。”

      女孩又说:“48分,比上次还低一分。算了,先去吃饭吧,去食堂吗?听说今天菜色不错。”

      这声音,好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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