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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去年今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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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个月,庄效南才鼓起勇气上门探望庆玉的父母。
他叩响那扇沉重的门,一下又一下,鼓点一般,像当年他母亲的鞋跟踏在楼梯上一样,轻而缓的催命声。
过了好几分钟,那扇门从里面打开,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庆玉的母亲,徐邻玉女士。她面容枯槁,神情憔悴,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见到庄效南,徐女士怔了一瞬,还是客气地冲他笑了笑,强打着精神道:“是效南啊,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庄效南拎着慰问的礼品立在门口,垂着头:“阿姨,我来看看你和叔叔。”
“好孩子,你有心了,”徐女士撑着门框,没有侧身让他进屋,只是很无力地说,“只不过,我和你叔叔现在并不太想见到你,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庄效南眨眨眼,嘴一瘪,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不敢看徐女士的眼睛,小声说:“对不起。”
徐女士叹口气,说:“好孩子,不怪你,是我们家庆玉命不好,不该去招惹你。他小时候我就跟他说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强求,可他不听我的话,现在人走了,不管他之前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都一笔勾销吧,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独子离世,夫妻二人一夜白头,庆玉的父亲心脏病突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憔悴得不成人形。徐邻玉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她在凌晨四点半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说她儿子在高速路上出了事故,伤情严重。她很冷静地跟警察说:他残了、废了、瘫了,我养着他,我后半辈子都养着他,你帮我把他带回来吧。半个小时后,她就收到了儿子的死讯。
她的儿子还很年轻,下个月才满24岁,车祸的前一天晚上还跟她通过电话,说在网上给她订购了一台肩颈按摩仪。很不幸,按摩仪的快递和儿子的死讯,她是在同一天收到的。
她怎么能原谅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怎么能接受这样一句轻飘飘的道歉。
厚重的大门在眼前重重关闭,庄效南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他将轻轻将礼品放在门口,转身下了楼。
他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边坐下,一个人出神,思绪仿佛被开成两半,一半跟他说:你去死吧,只要你死了,这一切的痛苦就都结束了;另一半跟他说:只有懦弱的人才会用死亡来逃避问题,你还什么都没解决,凭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
庄效南将头埋进臂弯里,他头痛得要命,脑子里的小人一刻不停地吵架,一个让他去死,一个说他连死都不配,就应该痛苦地活着,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他开始认真地反思,是不是他当时没有打那通电话就好了,是不是他没有申请加入科考队就好了,是不是他听了庆玉的话没有跟他冷战就好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他没有给庆玉送过那辆车也好,有太多太多个如果,催生出绝望中的泡沫,他错过太多次机会,亲手将一切推向无可挽回的道路。
庄效南在幻想中沉溺许久,几乎快要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庄效南?”
他从臂弯中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衣女孩,是亓明真。
“你怎么在这里?”亓明真走上前来,不冷不热地问了他一句。
庄效南似乎看见深海中一根浮木,他望着亓明真,近乎卑微地说:“明真,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来看看叔叔阿姨。”
亓明真说:“庆玉他爸在医院躺着呢,我刚从医院回来,你以后还是别再来了,省得把徐阿姨也气进医院去。”
庄效南小声开口:“明真,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有东西要给你,你在这别动,等我一会。”亓明真说完这话,飞快转身跑上楼梯。
没一会,她就气喘吁吁捧着个纸箱子跑下来,像是多耽误一刻庄效南就要跑了。
“这些东西我用不上了,还给你吧。”亓明真将纸箱子递到庄效南面前,他接过来一看,里面都是他曾经送给亓明真的礼物,第一次的封口费蓝宝石胸针,十三万的机械手表,包括那瓶典藏版香水,所有东西她全部打包装在一起,一件都没落下。
庄效南捧着纸箱子,茫然地抬头,问:“明真,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亓明真在人前一贯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今日却显得稳重又沉着,她平和地开口:“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送我的东西我全都不要了,以后我们就当没认识过,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就当陌生人吧。”
说完这几句话,亓明真一刻也没有多停留,转身走了。
庄效南捧着那只纸箱,坐在花坛边,将亓明真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脑海里那两道争吵的声音愈发强烈,一刻也不停歇。
*
从庆玉家里回去后,他精神状态更差,已经没办法再回学校上课,贺研帮他办了休学手续,将他接回家休养。
某天半夜,贺研起夜的时候听见楼下厨房有动静,他下楼去看,看见厨房亮着灯,庄效南站在岛台前,拿了把水果刀,脚下躺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他的手掌被割开一道深口见骨的深长伤口,血从岛台流到地板上,地下已积了一滩血。
贺研吓得魂都快飞了,冲过去拿毛巾裹住他的手,火急火燎带他去医院。
坐在车上的时候,庄效南有些懊恼地皱着眉,说:“我什么都做不好,削个水果也搞成这样,要是庆玉还在就好了,他会半夜起来给我削苹果。”
从这晚过后,庄家父母就认定儿子患上精神病,需要送到医院强制治疗。庄效南被扭送到卫生院,像犯人一样24小时看管起来,尽管他曾数次向父母解释,他只是情绪低沉,并没有生病,也没有自残的念头,不小心割伤自己仅仅是个意外。
可惜父母不听他的解释,只希望他能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要是能顺便把同性恋的毛病也给治愈,那就更好了。
贺研时隔一个月才争取到去卫生院探望他的机会,去的时候,庄效南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在病房里大吵大闹,不吃不喝,摔东西,骂人,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
护士匆匆从病房里出来,贺研推门进入,刚踏进门,就被迎面泼了一杯水,好在他反应够快,躲过了紧接着朝他砸过来的餐盘。
庄效南不管不顾,大发雷霆,怒吼着让他滚,捞起手边所有够得着的东西砸向门口,驱赶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
“效南?”贺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敢轻易靠近他,立在门边试探着喊了一句,“怎么样,你还好吧?”
听到他的声音,庄效南突然冷静下来,怔怔抬头看向他,似乎是在分辨来人是谁。
过了一会,庄效南终于认出了他,招手唤他过去:“你过来……”
贺研小心翼翼走进病房,在病床前站定,再次低声问他:“效南,你还好吗?”
“不太好,”庄效南从病床上爬起来,伸手抱住贺研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口,“我睡不着觉,浑身都痛……也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不想待在这里了,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贺研轻轻拍拍他的头,干巴巴地安慰他:“效南,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吧,会好起来的。”
庄效南不知怎么突然来了情绪,他嘴唇一扁,哭了出来,颤抖着嗓音道:“为什么不来看我……你是不是还在我生我的气?”
贺研不解其意,说:“我没有生气。”
庄效南闻言更加用力抱紧了他,将头埋进他怀里,泪水决堤,哭着哀求他:“那你带我走吧,我想回家……不要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庆玉,你带我回去吧……”
像是紧绷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庄效南哭起来没完没了,他像只发疯的八爪鱼,手脚并用缠住贺研的四肢,生怕自己一松开,贺研就要撇下他溜之大吉。
贺研不确定他是真疯了还是悲伤过度精神恍惚,只好不停地轻声安抚他:“没事了效南,我就是来接你回家的,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庄效南哭了半个小时,仿佛积压已久地情绪全部释放干净,他逐渐平静下来,松开了贺研,又一个人蜷缩回病床上,缩着头不声不响,进入了一种安静的入定状态。
护士送了药进来,贺研端起温水递到他旁边:“效南,把药吃了,吃了药乖乖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庄效南睁着眼睛出神,仿佛没听见,直到贺研催促了三次,他才将头抬起来,哑声问:“妈妈,吃完药我们就回家吗?”
“嗯,吃完药就回家,你听话,我带你回去。”贺研缓和语气,哄骗他吞下药片。
庄效南吃了药,心情像是好了一点,拉着贺研的胳膊絮絮叨叨说话:“我头疼,夜里睡不着,总做噩梦,我梦见你死了,心里害怕,想给你打电话,可你还是关机……”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同一句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说,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累了,躺下来想睡会,还叮嘱贺研说晚饭想喝鸽子汤,炖排骨多加话梅,鲈鱼要清蒸。
交待完所有事情,他终于放下心来,沉入梦乡,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梦里回到去年的除夕夜,他对着蛋糕许愿,蜡烛的火光温暖柔和,他许愿庆玉永远爱他。
在那一刻,他无比幸福。
等他从睡梦中醒来,病房里空荡荡的,他还是一个人。
庄效南自己也记不清,他到底在卫生院里待了多久,当他发现无理取闹的行径没有任何用处时,他突然变得沉默,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每一天都像钝刀子割肉,一分一秒都无限漫长。庄效南记得除夕夜的前一天晚上,他听说有人前来探望,来人不是父母,只是钟叔和贺研来接他回家过年。
除夕之夜,家里还是那么热闹,宾客满座,人来人往,他坐在人堆里,终于像个正常人,没有谁会注意到他是个精神病。
他还是父母拿得出手的得意作品,还是亲戚眼里的乖小孩,他不是同性恋,没有中途休学,也没有精神疾病,他依旧那么光鲜亮丽。
父母替他隐瞒得很好,毕竟他们一家三口都那么虚伪,死要面子,天生的戏剧演员。
庄效南不声不响,一个人坐在小花园里发呆,他在思考一件很严肃的事:如果买今晚最后一班机票,他能不能赶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回到茗州?
他想回到那套租来的房子里,跟庆玉一起吃年夜饭,切蛋糕,看社区烟花秀。
想得正入神时,小花园外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一个卷毛小女孩钻过来,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
庄效南开口喊她:“Zoe,你在找什么?”
Zoe焦急地在小花园里转了一圈,最后才跑到庄效南面前,神情失落地说:“效南表哥,我在找人。”
“你找谁?”
Zoe双手比划着:“那个个子高高的哥哥,我记得他,他去年也没有来,我给他带了巧克力,想让他帮我量身高,他说每年都会来帮我量一次。”
庄效南痛苦地低下头去,将自己伪装成一只鸵鸟,一言不发。
Zoe却看不懂他的挣扎痛苦,仍旧天真地问:“效南表哥,那个哥哥他为什么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