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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天道狂狷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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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寒潭的雾气,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将那一池幽深和岸边嶙峋的岩石都笼在一片朦胧的乳白里。偶有微风吹过,搅动雾气,才能窥见一线冰冷的水光,或是石洞入口处隐约的、淡蓝色的结界微芒。
距离沈寻根那夜离去,又悄然过去了一月有余。寒潭结界内的时光仿佛自成一体,寂静而专注。
这一日,灵水捏着手里那只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玉瓶,瓶身不过两指粗细,里面一颗圆溜溜的丹药,散发着淡淡的、似兰非兰的幽香,隐约有极细微的符文流光在内里缓缓转动。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她一直都仰慕的大师兄。
沈寻根正临窗而立,似在赏看窗外几株姿态奇崛的古松。他转过身,面上便带了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清浅笑意。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月白的袍角泛起柔光,衬得他姿容愈发清俊出尘,眉目如画,果然不负书中“姿容旖丽”的描写,只是那笑意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笃定。
“沈师兄。”灵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将小玉瓶捧到身前,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也有一丝不确定的迟疑,“这个……真的是对修炼有益的秘药吗?”
沈寻根目光落在玉瓶上,笑意加深,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与无奈。他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抬手,轻轻揉了揉灵水的发顶,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
“当然是真的。”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关切与愁绪,“是你大师姐最近……唉,许是修炼遇到了瓶颈,心境有些不稳。我这做道侣的,看了实在心疼。好不容易寻来这‘定魄安神丹’,最是能稳固道心,涤荡杂念,于她此刻的境况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看着灵水睁大的眼睛,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些许恳求的意味:“可是啊,你大师姐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最是倔强要强。我拿给她,她偏说自己用是浪费,怎么也不肯收。我这心里,真是……”
他摇了摇头,一副忧心忡忡又无计可施的模样,随即目光殷切地看向灵水:“灵水小师妹,你素来机灵乖巧,也最得你大师姐喜爱。师兄想请你帮个小忙,可好?”
灵水被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说得有些懵懂,又因他那俊朗面容上恰到好处的忧色而心生同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师兄要我帮什么忙?”
沈寻根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如同分享一个秘密:“你将这丹药,悄悄研碎了,加在你平日做的、送去给你大师姐的点心里。她素来喜欢你的手艺,定不会怀疑。如此一来,既全了师兄这片心意,也能助她渡过难关,岂不是两全其美?”
灵水捏着玉瓶的手指紧了紧。给大师姐……下药?即使是“好药”,这样偷偷的……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沈师兄看起来那么担心,大师姐又确实把自己关在寒潭好久好久了,都不怎么理人……
“这件事,”沈寻根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保密的手势,笑容温和而神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你姐姐灵山,也暂且不要告诉,可好?免得人多口杂,万一传到你大师姐耳朵里,她面皮薄,怕是更不肯用了。”
“连姐姐也不能说吗?”灵水脱口而出。她和灵山自小相依,几乎无话不谈。
沈寻根似是犹豫了一瞬,才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理解和些许无奈:“灵山稳重,自然是可靠的。只是此事关乎你大师姐的颜面与修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待你大师姐服了药,道心稳固,修为精进,到时我们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岂不更好?”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眼神又那样诚恳专注地望着自己。灵水看着他那张在光影里格外好看的脸,心头那点模糊的疑虑,终究被一种“能帮到师兄和大师姐”的单纯使命感,以及一丝被委以重任的隐秘兴奋感压了下去。
她用力点了点头,将小玉瓶紧紧攥在手心:“嗯!师兄放心,我晓得了!”
第二天,灵水的小厨房里飘出甜糯的香气。她特意选了大师姐从前夸过一句的“紫云桂花糕”,将那颗“定魄安神丹”小心翼翼地研成极细的粉末,均匀地揉进了雪白的米粉和香甜的桂花蜜里。淡紫色的云纹在糕点上蜿蜒,煞是好看。
灵山进来时,正看见妹妹对着那一碟刚出笼、热气腾腾的糕点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个空了的、原本挂着沈师兄所赠玉瓶的锦囊。
“怎么了?”灵山问,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贯的沉静。
“啊?没、没什么!”灵水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将锦囊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就是在想大师姐会不会喜欢。”
灵山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略显僵硬的笑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姐妹连心,她总觉得妹妹今日有些怪怪的,可具体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直到糕点稍微放凉,灵水仔细地将它们分成两份,装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精致食盒里。灵山像往常一样,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拿一块尝尝味道——她们姐妹之间,素来如此。
“别动!”灵水反应极大,一巴掌拍开了姐姐的手,声音都尖利了些。
灵山的手停在半空,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妹妹。
灵水看着姐姐愕然的眼神,又看看那两盒糕点,心里那点被沈师兄叮嘱要保密的压力,和瞒着姐姐的不安,终于冲垮了堤坝。她咬了咬唇,眼圈微微泛红,拉着灵山走到厨房角落,压低声音,将昨日沈寻根如何拜托她、如何交代保密、以及那“定魄安神丹”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师兄说,这是为了大师姐好,怕她不肯吃浪费了,才让我悄悄加的。还说,先不能告诉姐姐你……”灵水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心虚和委屈,“我、我就是想帮忙……”
灵山听完,沉默了。她没有立刻责备妹妹,只是垂着眼,看着那两盒看似一模一样的糕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厨房里只剩下蒸笼余温带来的细微水汽声。
过了好一会儿,灵山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忐忑不安的妹妹。
“既然是师兄特意为大师姐求来的‘秘药’,大师姐又不愿明着接受,”灵山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想必这药力,是专门针对大师姐此刻状况的。若是大师姐发现点心味道有异,或者……药性并非她所需,反而扰了她的修行,她全吃了,也不会开心,对不对?”
灵水呆呆地听着,觉得姐姐说得好像有道理。
“不如这样,”灵山指了指那两盒糕点,“既然师兄一片心意,大师姐又需要‘惊喜’,那我们便……将这份心意,也分给师兄一半。这两盒点心,你送去给沈师兄,就说……其中一盒是给大师姐的,另一盒是特意感谢他平日指点,单独为他做的。这样,师兄也能感受到你的心意,大师姐那份,你便悄悄将加了药的那几块换到给师兄的盒子里,如何?”
灵水眨了眨眼,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可、可是师兄是要给大师姐吃啊……”
“师兄如此关心大师姐,若知道这药或许对大师姐并非全然合适,而他自己愿意先尝一尝,确定无碍,岂不是更显情深义重?”灵山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况且,师兄修为高深,即便这药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力,于他也无大碍,说不定反而能体会其中奥妙,日后更能精准地为大师姐筹划。而你,既完成了师兄的托付,又顾及了大师姐可能的不喜,岂不是更好?”
灵水被这一连串的“岂不是”绕得有些晕,但姐姐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周全,那么有道理。她想着沈师兄吃下她“特意”为他做的点心时可能会露出的赞赏笑容,又想着万一大师姐真的不喜欢药味生气怎么办……终于,她点了点头,被说服了。
“那……我去给沈师兄送点心?”灵水问,其实她心里更想去寒潭那边看看,哪怕远远的。不知为何,每次靠近大师姐闭关的寒潭附近,即使隔着结界,她也会觉得身心莫名舒畅安宁,连修炼都顺畅些。但这点心是姐姐出的主意,她不想和很少主动要求什么的姐姐争。
“嗯,你去吧。”灵山拿起那个本该送给凤清澜、此刻里面却已调换了“加料”点心的食盒,递给妹妹,又将另一个未加料的塞进她手里,“就说这一盒是给大师姐的,你先送去给师兄,回来我们再一起去寒潭外问候大师姐——若她今日出关的话。”
灵水不疑有他,提着两个食盒,脚步轻快地往听松轩去了。
沈寻根见到灵水提着两个食盒而来,听她说明一盒是给凤清澜的,另一盒是“特意感谢师兄指点”而做,脸上笑容更深,显得十分愉悦。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小女孩的恭敬心意,又赞了灵水几句乖巧懂事。
灵水按着姐姐教的说法,含糊带过,并未提及药丸已调换之事。沈寻根欣然收下,当场便拈起一块“紫云桂花糕”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点头称赞:“灵水的手艺越发好了,清甜不腻,桂香馥郁。”
灵水见他吃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走出听松轩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沈师兄又拿起一块糕点,似乎很是满意。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沈寻根忽觉一阵莫名的困倦之意袭来,这倦意来得突兀且深沉,以他接近化神的修为,竟有些抵挡不住。他起初以为是近日筹备仪式耗神,或是灵水点心用料太补,并未深想,强撑着处理了几件杂务,那困意却越来越重,眼皮沉沉欲坠。
最终,他不得不挥退侍从,回到内室榻上,几乎头一沾枕,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睡之中。呼吸悠长,眉宇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做一个并不安稳的梦。
而另一边,灵山并未如她所说等待妹妹归来。
她独自一人,提着那个本该属于沈寻根、此刻却装着“加料”点心的食盒,来到了后山寒潭附近。她没有靠近那雾气深重、结界隐现的潭心,而是在距离寒潭尚有一段距离、一块能遥望潭水方向的平坦青石上坐了下来。
食盒放在身侧,她没有打开。
只是静静坐着,目光投向寒潭方向,眼神清明而专注,仿佛能穿透那浓重的雾气,看到里面那个沉寂的身影。
她在等待。等待着凤清澜每月一次,惯例的、短暂的出关。
寒潭之水,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依旧平静无波,只有雾气无声流淌。结界内的石洞中,凤清澜周身的蓝色光晕正缓缓收敛,她似有所感,长长的睫羽,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灵山并不知道,她此刻安静等待的身影,连同那盒散发着淡淡甜香与隐秘幽兰药气的点心,都已被寒潭那无所不在、又无比信赖着凤清澜的水灵之气,温柔地包裹、探知,化作一丝微弱的涟漪,悄然传递到了那沉静修炼的神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