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雨》宁蔷

17、第 17 章

　　“别这么看我，我已经不是你的谁了。”
　　“你既然没事那就自己回去吧。”我把挂号单塞回刘元手里，转身就走，他也没挽留。
　　我折返：“把你手机给我。”
　　“干什么？”
　　“给我。”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输进他的电话联系人中：“你把我拉黑了，我把电话给你，我给你一万次机会。”
　　话毕，我走进人流，吸进人潮，流入人海。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噪音，我带着降噪耳机，把音乐开得很大。我想起了电影《美国精神病人》，我好像理解主角为什么杀人的时候戴着耳机了，因为太吵。可能只是我心里吵，这和我失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一个思虑重且多愁善感的朽木。
　　我听不了撕心裂肺的情歌，倒是循环播放着《弥渡山歌》：“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顺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听过白先勇在香港开放大学的一次关于青春版《牡丹亭》的演讲，他说：“昆曲，我用两个字形容它，一个‘美’，一个‘情’。我说昆曲是什么？是以最美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中国人最深刻的感情。尤其是《牡丹亭》。因为‘情’这个字是普世的，很能够打动世世代代的中国轻年人……”
　　很荣幸，我也成了被打动的，一个动了情的中国轻年人。青年人或轻年人，一个是青涩，一个是轻薄，时间还没来得及给我年轻的生命赋予更多的意义，让它变得厚重，变得坚韧。
　　我等着那两条红箭寿终正寝，每次喂食我都恶毒地咒它们一遍，于是它们终于解脱凡事，进入下一轮回投胎转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买了个碗口大小的花盆，把两具鱼尸埋进土中。
　　摇子问我种了什么，我说是鱼，他脊背发凉：“张扬，别搞艺术，小心被艺术搞。”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所以会长出一树鱼来吗？
　　好了好了，我已经找到了光阴，并非一寸光阴一寸金。而是一寸光阴一寸墒增。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前移，时间在我周身流淌。
　　我喜欢香港诗人洛夫的诗：“唐玄宗，从，水声里，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未央宫的每一扇窗口，他都站过，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轻咳声中，禁城里全部的海棠，一夜凋成，秋风……”
　　我喜欢白居易的诗：“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垂泪？”
　　我终于理解《长恨歌》，恨这个字有多种释义，其中一个是爱到刻骨铭心。
　　刘元，其实我也选择不了自己爱谁。
　　我放下手中一直驱驰自己的缰绳，于是塌陷成了一滩烂泥，抽去全部筋骨，扶不上墙。还好刘元让我把烟给戒了，不然保不齐我会把自己抽成蚊香。
　　刘元在干什么呢？在忙？在给“澳门新葡京人”拉片，还是给《俄罗斯方舟》写分镜头？
　　他说：张扬，每个人都应该经历一次失恋，因为从相恋到失恋这才是恋爱的完整过程。所以，你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你有一段完整的经历了。
　　他说的很有道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撒泼打滚、软磨硬泡，想去游乐园，但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铁面无私”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成语，太生动形象了。我永远都不是主宰者，我永远都是峨眉山的红屁股山大王，护林员一枪就能把我射死。
　　我的成绩太差了，开始和摇子争夺“垫底辣妹”的称号。摇子学着《士兵突击》里的“白铁皮”的唐山话：“知道啥是无情坑主吗？这就是坑主。这就是无情。”
　　我知道了，就是一种被全世界踩在脚底下的感觉。我讨厌这种感觉，我觉得错不在我，是世界错了，错在评分机制，错在这狗屁的大学体系。我瞧不起，看不上，不在乎。
　　我继续不写作业，不听课，什么小组作业、实践活动，我统统不参与，于是喜提辅导员谈话。
　　辅导员让我接受现实，改过自新。我问她，我能毕业吗？她看了一下我的成绩单，撇撇嘴，皱皱眉：“你以前的成绩都挺好的，没有挂科的，可是现在很多老师反应你状态不对，作业也不交，上课也不听，好像在混日子，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这学期很容易挂科。”
　　“老师我能提个建议吗？”
　　“你说。”
　　“我希望以后的大学不要办得像高中一样。我们上学都是交了学费的，我们是否学习，学什么，怎么学是我们自己的事。只要我们四年之后，对自己问心无愧，就足够了，什么学分、综评、奖学金都不应该存在。我上大学是来学知识的，不是为了混个文凭好就业……”
　　“张扬，你的想法还是挺独特的。但是以我的理解吧，不能像你想的那样，因为你们上的大学都是公立大学，不是私立的。如果是私立的，确实可以像你说的那样，学校什么也不管，自己学自己的。但是公立的大学有它的培养目的，是为了给国家、给社会提供人才的，所以学校必须对你们负责，要监督你们完成学业……”
　　“人才？我们是人才吗？我们毕业了不也什么也不会吗？还需要实习公司重新培养我们……”
　　“张扬，你这么说就有点偏激了，怎么能说你们什么也不会呢，你们专业的培养方案都是任课老师花了很多心血编写出来的，据我所知，咱们学院，没有一个老师是水课的，都很认真，想把真本事教给你们。对了，张扬，你不是和黄老师关系很好嘛，这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教给你的东西何止一点两点，他是想重点培养你，把你送上表演这条路……”
　　我被击溃了：“老师我明白，我刚刚确实不冷静……”
　　“我知道张扬，你的家庭环境挺好的，所以你和部分同学还是有很大不同，这你自己发现了吗？你有没有发现自己非常容易愤世嫉俗，非常容易发现整个系统的漏洞。但是你的同学们不会这样，在你的眼里他们都出奇地听话，循规蹈矩，勤劳得很。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从小就明白，怎么利用这个系统，怎么利用体制在社会中生存。而你不一样，你的爸爸给你了一个非常安全自在的环境，几乎可以心想事成，你的成长过程其实已经脱离了这个体制，所以当你进入这个不属于你的体制后，你就会洞悉，你就会发现其中的问题……”
　　“老师，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有一部分我得反驳。我觉得这和家庭环境有一定关系，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们大四有一个学长，他叫刘元，他也是小康家庭，但他和我的想法一样……”
　　“刘元？我知道他。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和他是我们学院比较特别的两个学生。不得不说，你们两个都很聪明，也都对自己很有责任心，有独立思考能力，头脑更清楚一点，认知比同龄人要深刻一点。但是你们的共同缺点是，你们想得太多了……”
　　“想得太多？老师，不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往多了想！明明发现了问题，就应该把问题想清楚不是吗？我怎么可能一边骗着自己，一边将错就错呢？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们不想，是想让你们多做点事，也算是知行合一……”
　　“老师，您说的事指什么呢？我也在做事啊……”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读书、打游戏、和智能体聊天……”
　　“你看你做的这些事，哪一项和你的前途有关？张扬，你马上就大四了，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如果要考研现在就必须开始准备了……”
　　“老师，这么着急干什么？”
　　“什么？”
　　“未来那么长，我们为什么年少就要有为？”
　　“你的意思是你要啃老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把每一步都走得踏实些，我最近刚领悟了一点读书、打游戏、跟AI交流的奥妙，我在塑造自己的人格。”
　　“张扬，你的想法真的……真的很不一样呢……你让我想起了你学长，刘元，他也是，他也这么跟我说过，我跟他说你的导演梦很美好，但是你是不是应该想想就业的事呢。他说，他会养活自己的，去送外卖、当民工、当群演，反正他年轻能养活自己。我说，年轻也总有老了的那一天，那时候再给自己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就难了。他说，没关系老师，等我老了，中国就实现现代化，变成现代化强国了，那时候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我说，实现现代化，也需要你的努力啊。他说，他会努力拍更好的电影，在文化方面出一份力的。不得不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勇气可嘉，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居然感动了：知我者，刘元也。我发自内心地喜欢刘元。有朝一日，我一定把他追回来。
　　我回到图书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在静静地等待。但我并不看纸质书，我打开电脑，通过校图书馆□□浏览知网论文，还自己买了一部分外刊。我什么领域的论文都看，生物科技、人工智能、区块链、深海科考、月球探测，永远都看不够。我以为大学就是这样，回归到苏格拉底的大学，回归到孔子的有教无类，回归到稷下学宫，回归到知识和智慧被输入大脑的那一刻。
　　如果我不喜欢这样，干脆不当大学生。我如果像我叔伯的儿子那样，只喜欢赛车，那我就会像他一样挥金如土；如果我像另一个叔叔的儿子一样，每天风花雪月，认识很多的网红、艺人，我也许也会风流到肾虚。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当一只无知的蚂蝗，趴到知识世界朋大的乳腺上吸吮。我不需要优越的家庭环境，我可以自食其力，我也可以像刘元一样，脱下长袍，撸起袖子，回归朴素而纯真的生活中去。
　　我坐在床上玩手游，摇子瞥了一眼：“这什么？”
　　“锈湖。”
　　“你玩好几天了，还没通关吗？”
　　“它是一个系列，我快打完了。”
　　“这么好玩吗？”
　　“好玩。”
　　“不就是解谜游戏吗，我还以为你会玩像《苏丹的游戏》这种的呢……”
　　“诶！你们知道苏丹内战吗……”唐主任检索到关键词，摘下耳机扭头看我们。
　　“拜托，此苏丹非彼苏丹……”摇子转头。
　　“怎么不一样，苏丹也是个文明古国呢，诶呀，太残酷了，苏丹内战从2023年4月一直持续到2025年11月，终于在去年26年初恢复了和平。我认识几个苏丹留学生，25年和我一起去看《731》，他们看哭了，告诉我，在他们国家每天都发生着像同样残酷的事，每天都有妇女儿童被杀。听他们这么说，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他们也能早日和家人团聚……”
　　“战争结束了，他们回家了吗？”
　　“回家了，我现在能在微信上面联系他们，他们在自己的国家开了公司，生意还挺好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我什么时候也去一趟苏丹，跟他们聚聚……”
　　“世界很大，千万不要把我们自己局限住了。”
　　“是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还是太多了。敬畏之心不可无。”
　　“唐主任，你最近在琢磨什么呢？”
　　“我在写公众号。”
　　“你要搞自媒体吗？”
　　“对呀，我尝试一下。”
　　“什么题材？”
　　“电影评论啊，读书笔记啊，各个国家的国情、历史啊……没流量，有质量，我不妄想这一行能养活我自己，但我会坚持下去，反正我做的还是挺有价值的，让别人和自己都有收获……”
　　“支持！”摇子扑过去，给了唐主任一个大大的拥抱。
　　其实，辅导员低估了我们，我们之中的“聪明人”有的是。
　　我在理论课上在手机上看《蝙蝠侠》漫画，非常喜欢这个ip。我初中就看过美剧《哥谭》，那时候入坑，看过杰克小丑、自杀小队、亚瑟小丑等一众衍生电影。我最喜欢的还是克里斯朵夫·诺兰导演拍的蝙蝠侠三部曲。这个三部曲很神奇，一般情况下三部曲电影最好看的是第一部，之后“再而衰，三而竭”，但蝙蝠侠三部曲反了过来，一部比一部精彩。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黑暗骑士”蝙蝠侠，多少有点孤勇者的意味，很符合我对英雄人物的审美。
　　漫画看多了，就想自己画。然后我的小纸条就被老师没收了。
　　“这位同学，你能回答一下，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吗？”
　　坏了，我可是一问三不知。不只我，旁边的摇子和唐主任也没听。他俩藏了手机，低头翻书，我现在就是二战中沦陷的法国，他俩正敦刻尔克大撤退。
　　“没听？在画画，你能告诉我，你在画什么吗？”
　　“蝙蝠侠。”
　　“什么？”
　　“蝙蝠侠。”
　　全班哄堂大笑，这是阶梯教室，三个专业一块儿上课，我算是出名了。
　　老师长得像谜语人，瘦瘦高高，戴着个无框眼镜：“好吧，那我把你的偶像还给你……”说着他把我的小纸条放回我桌子上。
　　他不会觉得自己很幽默吧。竟然真有人这么觉得，从教室各个角落发出咯咯的笑声，很假。为什么有人为了笑而笑，好像每天都在给别人演戏。
　　“我前几天发了一个问卷，问各位大学生们，你们的偶像是什么？回答真的让我大开眼界了，有说某某男团女团的，有说某某歌星影星的，有说梅西C罗内马尔姆巴佩的，还有人说是□□，并且给我加了个括号，写上理由，不涉及政治立场，单纯觉得他很有个人魅力。你们这些大学生，真的白吃二十来年大米饭了，看看，一个个多么肤浅……”
　　教室里还有人在附和，似乎挺认同他的话的。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都大学生了，偶像还是超级英雄的……”
　　一阵爆笑，我冲摇子和唐主任无语地笑笑，他俩也挺无语的。
　　唐主任揽住我的肩，小声低语：“你放心，张扬，他们笑的不是你，而是这个笑话本身，本质上笑的是说笑话的那位老师。他们需要听笑话发泄情绪，笑完了他们该喜欢什么还喜欢什么……”
　　摇子凑过来：“我被冒犯了，他竟然诋毁我喜欢□□，实话实说，我不仅喜欢□□，还喜欢里根呢，他讲的段子比这位好一万倍。”
　　唐主任来了兴致：“里根！我知道，他讲过那个三只狗的笑话……”
　　“你们三个还在开小会呢！我讲的是一件严肃的问题，你们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如果你们脑子里全是西方的那一套逻辑，崇拜着西方人的偶像，那你自己还剩什么……”
　　我站了起来：“老师，人类都要大同了，您还在这儿划清界限呢。”
　　全班鸦雀无声，几颗一直埋着的、有思想的头颅却抬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在发表自己的观点。”
　　“看来你是一整节课都没听啊，知道我们在讲什么吗？”他敲敲黑板，黑板上四个大字“文化自信”。
　　“老师，您不觉得，越缺什么才越强调什么吗？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强调自己缺乏自信呢？相反，我们要为自己的不自信而感到自信，不自信我们才更能尊重别人，才能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前几年的“马面裙”事件我都为国人的心胸狭隘感到害臊，国人恨不得逮到一个老外就把自己上下五千年讲一遍，如此自信是想上天啊。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文化自信，而是文化谦虚。”
　　“谜语人”哑口无言。
　　我的一番陈词也没有搏来掌声。不过，我不乞求掌声，我只是在发表自己的观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