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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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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作业补了,然后带着一张钢板厚的二皮脸一个个哀求老师不要给我挂科。
我逐渐掌握了一项生存技巧——不要把事情闹大。
看来失恋攻击不了我什么。我是坚不可摧的斯大林格勒!
我校毕业典礼有一个光荣传统,学弟学妹自发给学长学姐送花,寓意前程似锦,一路花开。就刘元这人缘,大概不会有人给他送花的。那我自然要英雄救美,让他幸福一下,说不定就对我回心转意了。
我钻进水泄不通的花店,想挑几朵不带刺的花。但找来找去根本没有。我问老板,老板说:“好看的花都带刺。”
我想送好看的,但是绝对不能带刺。送向日葵?会不会太傻?还不如直接买一包瓜子送他。不行,我得送点和爱情沾边的花给他。我在花店踌躇,害得老板都忧心忡忡:“买花给女朋友?”
“前女友。”
“给前任买花干什么啊?”老板嗤之以鼻。
对呦,我给前任买花干什么?
我悻悻地空手而归。
毕业典礼在操场上,很热闹,主席台的喇叭声很大,还有回音。我躺在宿舍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受不了了,我从床上跳下来,飞奔而出:我要去找他!
人,还是人,没有他,还是没有他。
我跑去他的宿舍,推开门。
是空的。
他的宿舍空了,所有的东西都没了,不留痕迹,好像清除一行程序,只剩下了一行闪着光标的空格。
我的心也空了。
从那一瞬间开始,我真的失恋了。
我大哭,边走边哭,吃饭哭,上课哭,睡觉哭。
“他只是经过,你的,世界,并没有停留……”
暑假,我去八爪鱼安排的公司上班,当他的助手。每天都要穿西装,这是他对我的要求。
“穿西装是为了告诉你的员工,你是在工作,和他们一样。”
“什么企业文化,我有工作吗?”
“有。”
“是什么?”
八爪鱼扬长而去。
“副总。”有人从背后很近处轻轻叫我。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是一个穿西装的三十岁左右的人。
“我不是副总。”
“张总的副手,不就是副总吗。”
我好像穿越到了一个奇怪的星球,这里的人说话都好奇怪。但是,为了八爪鱼的面子,我得端着:“您找我什么事?”
“您的办公室在这边。”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四周都是透明玻璃的房间,而外面就是格子间,这意味着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做什么都一览无余。这不就是鸟笼吗?
八爪鱼给我的工作任务就是在这间玻璃房中,假装工作。
“你以为我不想给你安排工作吗?是你什么都不会!真是的!当年非学什么表演。现在什么也不会做。还能怎么办?反正你的专业就是表演,你就表演去吧。”
我像坐牢一样,腰背挺得溜直,电脑也只能浏览关于商业的内容。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什么都没做,什么价值都没有创造,就算把我放到整个公司中心的这个玻璃房里,让数千名员工簇拥着我,我和他们永远不是一体的,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是侵占了他们的地盘,表演着,而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表演。我的表演也没有丝毫意义。我发信息给八爪鱼,他说:“你不会自己融入他们吗?”
八爪鱼还是高估我了。我是一个社交能力为0的人,我怎么融入?我怎么打扰他们?我怎么去招人烦?又怎么在招人烦后安全地溜回我的玻璃房里?
“你连这点能力都没有,我怎么可能让你接手我的事业。”
“爸,要不我不接手了?”
“你是懦夫吗?”
我感觉自己要哭了。我真的是懦夫。我真的做不到。
“你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你都不知道你自己要做什么,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很难受。小时候就这样:我不敢自己去和陌生人搭话,八爪鱼就嫌弃我,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完成一项项任务。但实际上,我并非真的没胆量,而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和人搭话,为什么呢?这并非我本意。搭完话,然后呢?这种戛然而止才是我害怕的根源。
有人给我送咖啡,我拿出手机要把钱转给他。
他笑了笑,说:“副总,这是工作餐。”
他正要走,我叫住了他:“您能带我在公司里转一转吗,我想了解一下。”
我知道了:想要融入一个集体,先要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一份子,假戏真做。
我晃悠的时间很不巧,正是他们休息的时间。于是我周围乌泱泱挤了一群人:“张总,能和我拍个照吗?”
“张总,有女朋友吗?”
“张总,我可以当你女朋友吗?”
“张总,明天还来上班吗?你如果天天来,我就睡公司里了……”
我真想说:“文明观猴。”但我不能说,我得端着,为了父亲的面子。
“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吧,但是太专业的别找我,我可以帮你们打印文件或者换水什么的……”
“哇……好暖男啊……”
我要受不了了,声音太大了,好像引发了什么骚动。
我悄悄问带我“周游世界”的西装男:“你们部门经理在哪里啊?”
“我就是。”
我心说:诶呦,真看不出来,但是都这样了,你也不管管?
算了,我豁出去了:“行了行了,别吵了……”
我声音稍微扬了一点,整个楼层都寂静了,他们回到自己的工位,虽然休息时间还没有结束。
他们真给我面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面子到底是哪里来的。按照辈分,我都该叫列位一声学长学姐。
我回到了玻璃房,真讨厌装蒜的自己。
八爪鱼来了,他推开门走进来。我起身把自己的咖啡递给他。
“怎么样啊,张扬?”
“不怎么样。”
他脸色一沉:“那你想怎样?”
我知道他生气了,我没按他想的说。
“我想回学校。”
他冷笑一声:“学校。学校有什么啊?有你前男友啊……”
他为什么要跟我提这个?为什么!
我的胃猛地一抽搐。
我吐了。
八爪鱼吃惊地看着我。
从房间外赶来了拖把和纸巾。
“狗屎。”他暗骂一声,弃我而去。
我从别人手里夺来拖把,收拾着自己制造的残局。我憋着眼泪,但它们还是一串串掉到地上。
我再也没去上过班。
也没回家。
八爪鱼也没找我。
我买了一张硬卧火车票出发去了横店。
我现在就是一件易碎品,一件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易碎品,比浮萍要玻璃心,比玻璃要漂泊无依。
刘元说他可能会当群演维持生计,所以我何尝不行。我不想再拿八爪鱼一分钱了,我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找了一家青年旅舍,一个晚上三十块钱,是平台上离市区最近、最便宜的了。横店影视城位于浙江省金华市东阳市,毗邻义乌,是个传奇的地界。因为1996年谢晋导演在这里拍了《鸦片战争》,横店的影视拍摄业务一发不可收拾。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是我高中时候看了不下十次的电影,我终于得以站在那个男人曾经站过的地方了。我说的那个男人是李雪健老师,不要搞错,我最喜欢他饰演的嬴政除掉嫪毐后露出的那丝苦笑。而时过境迁,距今已经三十一年了。我去的时候,秦王宫已经成了旅游景点,游客们买票鱼贯而入。时值暑假,像我这种形单影只的,实属少见,大多是一大家人倾巢而出,扶老携幼,不然就是一家三口,或者情侣。我要是能在人海中偶遇刘元就好了。
自从AIGC短剧涌入大众视野,抢占了极大部分真人短剧市场后,影视城渐渐冷清了。但总有几个坚守阵线的短剧剧组和不为所动的长剧剧组如火如天地拍戏。他们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AIGC有远远低于他们的成本和远远高于他们的效率,面对降维打击的AI他们就像堂吉柯德。所以他们只能提高创作质量,这也许是AI时代对非AI艺术创作的有利之处吧。
我和青旅的老板搭话,请他带我入门。他是一个胖胖的三十岁左右文艺男,当地人,一个人经营着这家青旅。青旅干净卫生,秩序井然,他挺负责的。他加了我的微信,把我拉进很多“现金群”,这是群演接戏的平台。群演,一天工作十小时,给一百块钱,也会有高温补助、加班费,二十元到五十元不等。我高考结束后,在肯德基干过,一小时十二块八毛,甚至高于群演的工资。我苦笑,店老板告诉我:“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往横店跑,你以为他们只为了钱吗?不是,他们多多少少都有关于这个行业的梦想……”
“所以他们的偶像是王宝强还是周星驰?”
老板捧腹大笑:“十年前,十年前还有这样说的人,现在不是了,现在谁都知道时代变了,不可能复刻别人成功的道路……诶?小哥你是怎么想来横店的?长期还是短期?”
“我表演专业的,在上大四,只能短期了……”
“哇,那你是科班出身啊,你这种当群演真的可惜了,应该去当正式演员啊……”
我笑了笑:“我还是从群演先当起吧。”
“你可真怪了,没苦硬吃。”他摇着蒲扇回了自己房间。
青旅几乎是没有单间的,一个房间上下铺住了十个人,美其名曰“太空舱”,和大学宿舍区别不大,就是舍友们有老有少: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叔依旧怀揣着电影梦,他说他是杭州人,刚退休,闲着没事干,就来横店演戏了;另一个和我同龄的,说他高中毕业没上大学,本来想入伍,但是体检不合格筛下来了,没办法只能出来打工,他没有什么电影梦,群演真就只是谋生之道,他来这儿已经三年了,干累了,想转行。
“当群演也是很看脸的,你要不长得贼帅,要不长得很有特点,不然你永远只能当NPC……还有,这里也是人情社会,没有关系,就没有晋升空间……我们还好啦,那些女孩子她们更难,本来女群演就多,很多女生接不到戏,只能卷铺盖回家……”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黄鹤楼”,给我和大叔一人发了一根烟。
“你可以啊,还有钱买烟。”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那是因为我干得卖力啊……”
他点燃烟,表情学《英雄本色》里的周润发:“You know,life is a fucking movie,扑街仔……”说完他叼着烟爬上了上铺。
不一会儿,老板“破门而入”:“死东西!说了不让你在房间里抽烟……”
我托舍友帮我拍了全身照,附上姓名身高体重,发给面试官。很快就接到了戏,多亏了我这副好皮囊,也多亏了他们拍的古装戏急缺男群演。
夏日炎炎,我被束缚在一身重甲中,像是穿了一层厚棉袄,热汗直下,我不停地喝水,真的快要中暑了。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以前还是太天真了,以为生活就是坐在空调房里闻着古龙香水,喝着冰美式,其实是缩在“龟壳”中,蹲坐在墙角,一边闻着兄弟们的汗臭,一边吃味同嚼蜡的盒饭。我终于理解那句话:和你一起享福的是朋友,和你一起吃苦的是兄弟。我的这种经历,真的不亚于当了一回兵。
我的战友们啊,我真的想抱住你们大哭一场。然后把你们热死。
一天下来,我肉眼可见地黑了。
还好没有晒伤,不然我洗冷水澡都要哀鸿遍野。
南方的夏天,每天都要洗澡,不然一身汗根本睡不着。洗完澡,躺在床上,空调像是冰箱的制冷机,我像是放进冰箱的一块鱼肉,有点死了,但还保鲜着。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所有的演员都受到平等的待遇,都能够自由地生活,都能在工作中得到快乐。
次日,我从义乌订了一百台强力风扇,赠予每一处被高温折磨的群演。我知道远水解近渴只是杯水车薪。但我已经没钱。
于是,轮到我卷铺盖走人了,我的处境就好像蝙蝠侠被贝恩揍成了猪头,并告诉说:“韦恩先生,你记住了,这就是装逼的代价。”
我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江南,真想去小学语文课本里巴金先生去过的浙江金华双龙洞看看,但是没钱买门票。我只能像我初高中逃学时一样,用最廉价的旅游方式——徒步,了解着江南。然而我没有回味林俊杰的歌,耳机里放的却是《十宗罪》的有声书。
所以,走了一天,我得出两个结论:第一,浙江的交通秩序是真的好;第二,《十宗罪》写得是真的好。很多人被第一部第一章的肢体雪人吸引或劝退,实际上,前传和后面几部不温不火的情节才更有内涵,更启发人:因为我刚从横店回来,所以对横店陷阱杀人案感触很深,一个患有战争ptsd的抗日战争老兵,把一名饰演日本鬼子的群演误认成真正的鬼子,于是在竹林中设下陷阱,将群演无辜杀害。最后,警察们选择击毙还在负隅顽抗、训练有素并对他人生命财产构成威胁的杀人犯,但是华龙等特案组成员都不忍心杀死一位为民族存亡付出巨大牺牲的战斗英雄。这是人之常情。
我坐高铁回到杭州,等待傍晚坐硬卧回家。除了回家,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八爪鱼,好歹我是你亲儿子,你必须收留我。
我在西湖边驻足,望着雷峰塔和逡巡的画舫。湖水像海水,波涛滚滚,拍打脚下,足以见得西湖之大。这一瞬间,我好想把这里认成我的第二故乡。
我真是一个游子,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我没治了,我不知道怎么长大,我想回家,尽管最向往的时刻是返乡的路上,而不是到家后面临来自八爪鱼的冷嘲热讽与自己的彷徨。
今年暑假我还是很有收获的。仔细一想,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了。
离开了学校我怎么办?如果实现了共产主义,我希望所有人不用工作,所有人都是大学生,每天吃吃喝喝,玩累了就学,学累了就玩,整自己稀奇古怪的东西,用前人创造的辉煌消磨自己,再有事没事创造点可供后人消磨的玩意。
我终究是八爪鱼的亲儿子,他看见我进门,第一句话问我去哪了。
我说我去横店当了群演。
他说:“我还以为你去非洲了呢。”他指的是我晒成了黑碳。
“Yo,dad,I’m a 尼哥, you know m3……”
“没钱了,你才回来?”
我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他递给我张信用卡:“对不起,我知道你失恋了难受还跟你提前男友……没事,儿子,你回来了就好,你才多大啊,大学都没毕业,我不要求你什么,好好活着就行……”
我没接八爪鱼的卡:“爸,你是放弃我了是吧?”
“为什么这么说?”
“让我活着就好。”
八爪鱼叹了一口气,把卡收了回去:“儿子,我知道你像我,心气儿高得不得了,是个野心家,但是,stop pressuring yourself,有的事,不能急于求成,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
“我都要成废物了,我还不着急?”
“冷静,儿子,冷静,你越着急越折磨自己,何苦呢?有的人可以少年老成,年少有为,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一辈子就一帆风顺,你看周瑜,‘十二岁在东吴拜印为帅,烧曹兵八十万无处葬埋’,结果最后还不是被个半路出家的诸葛亮折磨得怀疑人生,大呼‘既生瑜何生亮’饮恨而终。儿子,你为什么非要逼自己变成周瑜呢?难不成是为了小乔?”
我白了八爪鱼一眼:“爸,虎父无犬子,严师出高徒,我都没对自己心软,你怎么就心软了?我回家就是没钱了,找个地方栖身而已,你以为我就这么挫败了?九万里风鹏正举,我还没投降呢。”
我脱了衣服,站到淋浴喷头下,洗去一路风尘。
“得了吧,你还不是老母猪打架——光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