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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雨夜殿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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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宫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冷光,檐角铜铃被风吹得零乱作响。容澈站在丹陛下,任雨水顺着油纸伞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容女官,请回吧。”老太监佝偻着腰,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说了,谁也不见。”
她抬眼望去,朱红宫门紧闭,上面新换了铜钉,森然如巨兽的利齿。
这是元昭十一年。元灵帝老头子登基的第三十年。
此时,容澈十九岁。
“冀州爆发大疫,陛下可知?”
老太监喉结滚动,目光躲闪:“天下诸事自在君王掌控之中,女官在质疑君王什么…”
话未说完,宫门忽然洞开。几个羽林卫拖着一具血淋淋的躯体出来,像拖一条破麻袋。容澈认得那是御史台的张大人,三日前还曾上书弹劾贵妃赵氏的兄长“鱼肉乡里”。
血痕在雨水中蜿蜒,一直延伸到她的绣鞋边。
容澈眉头骤然一皱:“大晚上的……张大人为何会在这里!”
老太监有些不敢看容澈的瑟缩一下:“自,自然是陛下传召。容女官,您……您还是请回吧。”
容澈脸上骤然浮现了一抹冰冷的神色,她目光怜悯的看了一眼老太监,缓缓开口来:“洪公公~”
她这样叫道。
被称作洪公公的老太监却骤然恐惧的腿一软,半跌了一下。
只听容澈的声音便笑盈盈的传来,“我记得文公公想要我身边伺候的红照做对食,我这是做的了主的。若是允了这门好事,我作为红照的娘家人,定然是帮衬着娘家人的。”
洪公公浑身打了个哆嗦,文公公与他同样是御前伺候的太监,他仗着资历还能压着文公公一头,可若是让那龟孙子跟容女官搭上线了……他闭了闭眼。
脸上褶皱如同一朵菊花一般的人,慢慢绽开了一抹讨好的笑容来:“女官,女官。您瞧瞧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红照姑娘姿容清绝性格温婉何苦受这样的委屈呢?”
“只是咱家却是到底是陛下的人……若是连咱家都不向着陛下了,这样的三心二意的歹人,又怎么能放心在咱们北奉皇宫中呢?啊?您说是不是啊?”
容澈瞥了他一眼:“公公也不是看不清局势之人。今晚可是贵妃在殿内?”
洪公公深叹了一声:“……是的。”
容澈胸膛剧烈起伏,被气的深深吸了几口气,她看向了远方一眼,那是张大人被拖出去血痕延绵的方向:“洪公公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若是心中还有几分仁义之心,合该知道该凭着良心做些什么。”
“明哲保身过了头。以后我想知道什么消息,别让我再这么费劲儿。”
洪公公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叹了口气:“容女官,这世道…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
伞面微微倾斜,露出她半张脸。雨水顺着伞的边沿滑落,容澈收伞站上屋檐遮蔽的地界。
跟洪公公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些。
“我来之前,这个宫里有良心的人活不下去。我知道。”容澈声音清凌凌破开雨幕,“但我来之后,有良心的人再难也得给我活下去。抛了就给我捡起来。捡不起来,变成尸体省了麻烦。”
洪公公猛地抬头,心中百般复杂涌上心头,浑浊的眼里在雨中闪出几点酸涩至极的泪花:“您这是……”
何苦?
“容家”二字重逾千钧。百年清流,五代帝师。但其余世家均在北奉风雨飘摇之际各个高高挂起,坐待朝代更迭。容家却在身为女子的容澈成为家主之后,令人费解的一改作风选择了入世。
容澈以小博大,进北奉皇宫,主动做了宫廷女官。
“通报陛下吧,容澈在外觐见。该瞒的事情瞒好。”
比如容澈在这宫廷中的另一番面目。
宫门再次开启时,带出缕缕龙涎香的浊气。
暖阁里热得令人窒息。
老皇帝脸色灰暗,单手支头,窝在绣金团龙靠垫里,像一截被蛀空的枯木。两个宫女跪着捶腿,香炉里烟雾袅袅,却盖不住那股子从骨髓里透出的腐朽气味。
洪公公恭恭敬敬的把容澈迎进去。
容澈带着一身风,满面春风的到了老皇帝面前。
她笑容轻盈,全然没有了在洪公公面前的强硬,缓声叫了一声:
“陛下——”
“容丫头来了……”老皇帝脸色瞬间轻松了几分,眯着眼笑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扶手,“你呀每次来都是给朕带来好消息的。这次是有什么好消息。手谈一局?”
指向旁边被取出来的一副紫玉棋盘。
容澈俯身一礼,看向棋盘便自得的笑了起来:“陛下竟愿意陪容澈这烂棋篓子下棋了?不过臣可不敢再折磨陛下了。”
老皇帝挥了挥手,让捶着腿两个宫女下去,竟坐了起来,手指头向她指了指:“你呀你,多久了还记仇?”
“罢了罢了。不想下棋那就听曲吧?”
“喊李贵人过来,带上朕赐她的那把九霄环佩。”偏头就向洪公公吩咐道。
容澈无奈一笑,这一笑竟像是冰雪中绽开了一树红梅一样。洪公公不敢多看,退出去就去让自己徒弟夏活去涵雨轩传人。
自己吩咐完却是直接就在门外候着,并不进殿去。
“陛下不是想听臣说这好消息的嘛?臣这好消息可说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等李贵人过来。”
老皇帝摆摆手先赐座,容澈施施然坐在老皇帝对面,拂袖之时便好似听见了屏风后面的一些轻微动静。
她弯唇轻笑。
老皇帝看着她也笑,笑得眼睛眯眯的,弯的让脸上的褶子也分外明显,他笑眯眯的开口:“容丫头有什么消息先说。说完了,贵妃也在呢,朕唤贵妃出来也与容丫头叙叙旧。”
容澈没有表现出在乎的表情,只说着正事:“陛下。北方消息言冀州爆发大疫,不知陛下可有什么章程?”
暖阁里龙涎香愈发浓重,几乎要凝成实质。雨夜的沉闷在这浓重的香里仿佛格外突出了。
皇帝的表情一怔,神色有几分不愉,好似被打扰了好兴致。他挥了挥袖子,挺直了些脊背,一抿唇,神情威严,更是说的语重心长:“朕自然是有章程的。只是向来大疫易蔓延,非人力可阻止。此乃是上苍震怒啊!朕犹记十四年前那场陇西大疫,真真是死伤无数……那时算起来容丫头也才四五岁。”
他语气郑重了几分,“但纵使如此,我等亦是要尽人事安天命。设疠人所隔离病患;遣太医署研制方药;命地方官开仓放粮;总不过是那老几样的方法。只是要派遣官员去治冀州疫情,这人选……难啊!”
容澈垂眸静听,脸上一直挂着一抹轻轻的笑容。
“陛下。臣听闻消息已经想到了人选。”她声音温顺,如春水拂过鹅卵石,“愿为陛下解忧。”
“哦?”皇帝一下子兴起,竟扶着案几站起来,“是何人?不妨说说?”
“陛下这朝堂怎会无一可用之人?只是陛下爱惜臣下,不忍臣子以身家性命做完探路,往那九死一生之地。”容澈含笑顺口恭维了一句,随后直接说出了人选,“臣推举,路松石。”
老皇帝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壳了,他皱紧了眉头:“容卿。路松石乃是元昭九年目无君父公然抗旨,胆敢为杨国雄上书求情之人。朕将其全族流放岭南,永不起用。”
容澈笑了笑,坐在那里,一颦一笑都似是在画中一般,她不紧不慢的开口:“但不管是什么人,能适当发挥些作用才是最重要的。陛下,您说是吗?再说了,这是让路松石去冀州。”
“送死罢了。做能为陛下所用者,才是这天下臣民最重要的意义。若他做得好,还他一个身后名又如何?”
皇帝怔愣片刻,旋即大笑:“对!对!还是容丫头想的深入!”
“那不知陛下起复路松石,要给他一个什么职位?总要便宜行事才好。”容澈自然地接话,仿佛只是提醒,“听闻陛下十四年前在陇西大疫时,便治理的极好。还特地下了《防疫诏》。”
屏风后传来细微的环佩相击声。那里露出一角绣金凤纹的裙裾,微微晃动。
贵妃赵氏赵云襄手抚上了自己的胸口,暗暗咬碎一口银牙,呸,好个容澈!还是什么容家家主?这谄媚奉承的功夫比这宫里低贱的太监宫女都炉火纯青。陇西抗疫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那能叫得上好。
好歹容家当年是有一支也在陇西被波及受灾了。她赵家当年更是损失惨重,她要不是在内宅,都险些撞见那肆虐的死神。要不是因为赵家就正在陇西遭受重创,她又何必后来被赵家送进宫来?
但这一会儿功夫,容澈便已经跟老皇帝三言两语敲定了冀州抗疫的具体事宜,更为那路松石讨来了不低的职位,即日启程。
老皇帝不怎么信的过人,容澈作为容家的家主又欲入宫廷做事,他稀奇而防备。只是容澈办事总能办的让人舒心,他便也跟着办一些政事。顺手收些名利政绩。
他确定了起复路松石,却又有些忧心另一件事:“可若是这路松石冥顽不化,再次与朕对着干。宁死不屈又如何?”
容澈有些惊讶,随后慢条斯理的开口:“会这样吗?若如此……臣听说路松石还有一双儿女,女儿尚小,儿子却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臣想收他在身边做个暗卫。向来路松石心有牵挂,行事必定有所顾忌。”
老皇帝瞧着容澈满意的笑了起来,容澈其人,美,有手腕。也够心狠。
容澈在他这儿首先是容家家主,其次才是宫廷女官。一般是不能等闲对之的。这样的人才啊,的确是适合当家族的家主。容家能不顾男女之限制,让容澈上位。那可是极有魄力也极可能断送全族基业的。
“容丫头。你办事,总是不会授人以柄的。”
“既然陛下成算已定。”容澈忽然跪拜下去,“那便请陛下极速降旨,臣督办此事必不会让陛下再费心思。”
皇帝哈哈大笑,一挥手让容澈起来。容澈跪在地上俏然一笑,抬头开了一句玩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同样夜半陛下与臣谈论政事,定要羡煞那数百年前的贾谊了。”
雨声敲打着琉璃瓦,更漏滴答,屋内确是无比其乐融融的气氛。这典故皇帝自然知道,忍不住心花怒放,也没藏着掖着,同样打趣了她几句,更顺手再赏赐了些古玩珍瓷于她。
政事谈完,老皇帝也一如先前所说,一拍手唤贵妃从屏风后面出来。
“容丫头,来。今日正好赶巧了,政事说完便让贵妃与你叙叙旧吧!”
贵妃娇笑一声,裙摆翩跹的便绕出了屏风,抬手遮唇,眉目流转的向老皇帝看了一眼,这才慢腾腾的把目光看向了容澈。
她轻飘飘的咬着字,唤道:“容家主。妾身可是有礼了。”
容澈垂目俯身,轻轻微笑,再次跪下行了一礼:“当不得。臣下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哪儿敢让堂堂容家主跪啊?一转身就避开了,娇声向皇帝唤道:“皇上……”
老皇帝不耐烦见的啧了一声,让容澈快起来,抬手拉住千娇百媚的贵妃,笑得兴趣昂然:“这么规矩做什么?贵妃未入宫前也是世家女,与容丫头等人出游玩乐那都是常事。即同在宫中,便也当是姐妹一般玩着就是。”
“容丫头该知道啊,贵妃的舞可是跳的极好的。不如今日便见识一下?”
贵妃含笑看着容澈的脸色骤然一僵。让她献舞?
姐妹?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