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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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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偏西,细风从天际涌来,吹得树梢花枝轻摇,吹动了檐下铁马,吹乱了怡和殿内的沉香烟气。
烟气缭绕中,有两个人正在喝茶。
坐在花梨榻上的,穿月白龙袍,玉冠,方脸长髯,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是当今天子姜万兴。
他看着白瓷盏中的嫩绿茶叶,轻轻吐一口气,“杜大哥,你可得帮我拿主意。”
闻言,方凳上的左丞相杜衡立即起身跪地,“臣该死,不能替陛下分忧。”
他从去年冬天就病了,缠绵病榻,连朝也上不得。朝务就交给右丞相常青打理。
本月初,户部上了折子,说国库吃紧,需开源节流,但开源不过是加赋加税,于民生不利,所以就得在节流上下功夫。纵观朝廷各项开支,大头便是军饷。但尚国这些年甚是太平,根本用不到百万大军,于是请求裁减兵员。
常青反对,直接驳回,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有现用兵现抓丁的道理!
户部尚书刘冰却不肯罢休,在堂上就跟常青争论起来。
皇帝听着,不置可否,只让文武两班大臣表态,结果支持与反对的一样多,双方打成个平手。
平手啊,要是比武,可就此丢开手,双方都不丢脸面,但这不是比武,而是国策,势必拿个主意出来。
于是皇帝就派人不时去左相府上问安,见他大好能行走了,就给请进宫来。
杜衡对这裁兵事早有耳闻,心里是赞成的,但尚且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于是不言。
两人虽是出生入死的伙伴,但时过境迁,此时他为臣,他为君,唯有小心为上。
“你这是做甚么!”皇帝伸手扶住杜衡胳膊,“快起来,朕不是说过嘛,无需多礼!”
杜衡再三告谢,这才慢慢起身,在方凳上坐了。
“杜大哥,你是知道的,朕最信得过你!任何话,但说无妨。”皇帝看着那低垂的花白头颅,“若你也藏着遮着,就是欺君!”
“臣不敢。还请陛下明示。”杜衡拱手道,绯红袍袖垂落至地。
皇帝抬手示意,一个年轻太监立即捧上一本奏折,交给左相。
“户部刘尚书的用意是好的,不知兵部李尚书甚么意思?”
“杜大哥,朕问的是你。”皇帝耐住性子,“你同意吗?”
必须要回答了,杜衡心一凛,慢慢道,“老臣有一事不明,不敢妄下定论。”
“还有杜大哥不明白的?”皇帝笑了笑。
“臣只是个文官,于兵事并不精通,还请陛下赐教。”
“你说。”
“如果丁员吃紧,波州最多能配多少兵卒?”
“波州不临劲敌,最多一万。”
“那应州呢?”
“应州要提防小曲,但应王极善用兵,给他三万,他能打出十万的阵势。”
“肃州呢?”
回答杜衡的是一阵大笑,哈哈大笑。
皇帝笑着指着他,“你个老贼,有话不直说,非要绕朕!”
四两拨千斤是最好的,省力省人,朝廷减少开支不说,也能防止各边州王爷拥兵自重,何乐而不为。
杜衡听着皇帝的笑,知道他已会意,于是立即赞呼:“陛下圣明!”
“行了,少废话,快来喝茶。”皇帝道,“这雀舌是白云寺特制的,昨天刚到,还是你有口福。”
杜衡适才已喝了一口,只觉分外清香,那茶水如一把小刷子,把他五脏六腑的浊气都给涤清了。
听了皇帝的话,他立即道谢,端起了方凳侧旁矮几上的茶盏,想再好好品尝一番,然将端起来,就见守殿的年轻太监来报,说太子殿下求见。
“臣告退。”他道,恋恋不舍地放下茶盏。
在殿门口,他看见了太子,还有肃王,就要行礼,却被太子拦下。
“左相大安甚好,还请好好休养,本宫改日去看大人。”
尽管太子笑着对他说,请他慢走,他却觉得他并不高兴,而一旁的肃王则是面色如常。
太子岂止是不高兴,而是异常愤怒。鸿胪寺的审问有了线索,那海月是三峰县人,半年前回过一次老家,回来后就不跟厨娘们玩了,总是一个人做活。
听到三峰县,太子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冯奶娘。
冯奶娘是带福康公主的,一直都健健康康,勤勤谨谨,并无过错,半年前却忽地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就被放出了宫,回老家三峰县了。
再想想福康公主不愿嫁给陈厚文而顶撞陛下的事,那么海月毒杀陈厚文的幕后主使,似乎就很明晰了。
于是他立即派人去提冯奶娘过来审问。
三峰县距离京师不过十八里地,东宫卫兵快马攒程,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往返。
却是空手而归。
但街坊邻居都说上午还见过冯奶娘,她去割了豆腐,说中午要做个小葱拌豆腐。
卫兵进到她家,发现那豆腐放在案板上,切了一半,锅中的米饭是热的,房中衣物银钱不少,房门、前后院门都没上锁。
把她常去的杂货铺、井水巷都找了个遍,却是再无人影。
很显然,逃走了。
走得很急。
但她一个老妇,是如何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呢?
一定是有人相助。
这个人,太子心知肚明,却是一时动不得,还得跟他兄友弟恭。
岂有此理。
太子是不吃这种气的,他动不了他,自有人动的。
于是入了怡和殿,见到陛下,当即一五一十做了汇报。
皇帝听闻准驸马被刺杀,当即就怒了,命把海月尸身弃置野外,给野狗乌鸦果腹。
又要让人去宣福康公主质问的,却忽地冷眼盯住了肃王。
“老七,这件事,可跟你有关?现在说出来,不晚。朕体谅你爱护妹妹的心,不会追究。若等朕查出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太子闻言,几乎要笑出声,却只能忍着。这个老七,向来行事谨慎,颇得陛下器重,但现在陛下对他生了疑心,他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回父皇,此事不是儿臣所为。”肃王静声道,他今日穿一身褐色蟒袍,七梁冠,云头履,立在那儿如一柄入鞘的长剑。
“那是谁?”
“儿臣不知。”
皇帝盯着他,半响,又道:“那就是福康做的了。这个孽障,行事全无规矩,须得好好管教——”
“父皇,福康是您的女儿,她的脾性您是了解的,她岂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肃王的话令皇帝微怔,了解,他了解这个女儿吗?
当然不了解。她不过是十九个公主中的一个,平时见不上,年节见那一面,又是远远的,根本看不清面容。
去年秋天占国国王来信要结秦晋之好,他也没记起她,还是宗正寺做的推选,说福康公主比陈厚文大一岁,正合适。
他这才召见了她,一见就不喜欢,明明是个公主,却是那般畏缩,看起来就没甚么识见,样貌中等,配占国王子倒是够了。
更让他不喜的,是她的违抗。
她不愿嫁给占国王子。
她说了两遍,第二遍抬起了头,望着他说的,还加了一句,若非要她嫁,那么成亲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这种赌咒发誓他听的多了,根本不信,也就不放在心上,于是婚事照常推进。
此时,面对肃王的发问,他忽又记起了那双含泪的眼睛,还有她的话,她说的是她亡,可没说要陈王子死!
当然,没说不代表不做。
她会指使冯奶娘找人做掉陈王子吗?
如果是,冯奶娘为何不早早躲起来呢?只是因为知道海月会自杀而死无对证吗?
如果真是,那就是他的女儿谋杀占国王子,占国国王得知的话……
想到此,皇帝冷静下来,“福康柔弱胆小,且读过诗书,断不会做这种悖逆之事。”
闻言,太子愣住,那憋住的笑哽在腹腔,团成一股煞气,顶得他心口疼。
他不明白,陛下何以改了口声,还要进言的,就听皇帝又道:“此事还得详查,交给大理寺就是。太子——”
“儿臣在。”
皇帝看着他,安慰的语气,“你受累了,回东宫好生歇息。等福康亲事完毕,朕一并赏赐。”
这已然是圣旨,太子不敢反驳,只得退下。
待他离开后,皇帝又问肃王,“现在,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对朕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儿臣。”肃王道,“父皇可以明察。”
“如此最好。”皇帝打量他许久,方才吩咐,“去看看福康,告诉她,好好准备做新娘,不要胡思乱想。”
肃王应声退下。
皇帝唤进年轻太监耳语了几句。
* *
长阳宫中,福康公主姜暖贞正同着母亲伍惠嫔刺绣手帕。
这是陪嫁之一,尚国礼俗,公主出嫁,手帕计十二对二十四条,其中两条需公主亲自绣制,成亲日行结发礼时用来包裹两人的青丝。
母亲不时抬眼看看女儿,见她绣的认真,那鸳鸯活灵活现的,好像要跟人说话,而一朵并蒂莲更是粉嫩可人,于是欣慰地笑了。
这个孩子,别扭了那么久,现在可是想通了。
子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间尚且如此,何况她个公主,更要给天下人做表率的。
“贞儿,歇会,歇歇手,歇歇眼。”她唤她,一面吩咐宫女上茶上点心。
那宫女很快回来,两手空空的,仿佛大白天撞见了鬼,噗通跪在地上,浑身抖个不止。
“何事,如此慌张!”伍惠嫔问,她坐在鸡翅木榻上,穿藕色立领衫,紫色褶裙,云髻上一枝素金钗。
榻桌上搁着针线篮,绣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五子登科图样,五个小孩已绣好了两个。
“陈王子他……”
“他怎么了?”
“他,他被人毒杀了!”
伍惠嫔愕然,就要细问的,却被女儿抢了先。
“真的?”福康公主从花绷上抬起头,声音因急切而显得尖锐。
回答她的是一个男声:“假的!”
福康抬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