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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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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肃王把那密密麻麻的信纸看了两遍,随即引火烧掉。
纸灰落在火盆里,跳了两下,如断翅的蝴蝶。
她不是太子的人,也不认识陈王子,那她为何要挺身而出呢!
只是救命救急?
还是为了一步登天?
他记起今日万里殿上她看太子的眼神,不由蹙眉。
* *
风唰啦啦地吹着,天上一丝云儿也无,也无有月亮,星子们得了便,齐登登地俯看大好京师。
京师安然,不闻犬吠,只有鼾声呓语,并巡夜兵卒的脚步声。
呀,怎么还有一团黑影。
那黑影沿着街巷慢慢移动,就像个被风推动的木偶。
转过一个街角,灯笼的光大亮。
光下,黑影显出了真身。
是个女子,鬓发蓬乱,面色哀戚,眼神茫茫然的。
她机械地走着,走着,走进了光禄寺的侧门。
“哎呦,你可回来了,许棠!”门后一个厨娘提着灯笼,打了个哈欠,“顾大人让我等你,现在好了,我可算交差了。”
说罢自顾走了。
面前陷入黑暗,许棠本能的闭眼,再张开时就适应了。
她慢慢往前走,并不看路,任凭两脚走去。很快鼻端触到了酸咸辣甜香的气息,她不由打个激灵,一双黑眸在夜色中变得清亮。
“许棠,是你吗?”一个女声从右前方传来,接着就见黑暗中亮起一点烛火。
烛火摇曳,发出晕黄暖光,许棠看着,轻轻开口,“是我,云晓。”
哐,房门被打开,一个人跑出来,拉着她冲回房中。
“快跟我说说,今儿到底怎么回事!”云晓把许棠按在竹凳上,双眼热切地看着她。
这个云晓,很是见多识广,少时就随着经商的父亲走南闯北,后来家道没落,这才应招做了厨娘。
但也有些没心没肺。
像此时,明明看见许棠一脸哀戚,人也憔悴得紧,却不安慰,更不问饮食,只追问宴上事。
但一连声的问,却只得了个静默。
说甚么呢?
说陈王子福大命大,说自己被无端盘问,还是说海月就那样被拖了出去。
海月跟她一样,都是双亲亡故,又是去年开春一起进的光禄寺,于是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尽管一个在珍馐署,一个在掌醢署,但平日会一起吃饭,一起浆洗衣物。
半年前海月回老家给父母祭扫回来,突然变的冷漠,再不理她。她还以为是因为思亲忧伤之故,哪成想她竟有这么大的秘密。
想到海月,许棠挣扎着站起,就要去隔壁她的寝房,替她收整物件,却被云晓一把按住。
“都没了。下午顾大人回来就命人都给烧了。”云晓声音低低的,身上的白色单衣颤着,“安生点儿。顾大人还说了,自此不许提她,光禄寺就没这么个人。违令者乱棍打死。”
闻言,许棠站不住,一下跌坐在地上,一股寒凉从心底漫出,漫至四肢百骸,她不由打个寒颤。
“死了好,死了干净。再不用做牛做马!”云晓忽地幽声道,“哪儿像咱们,还得熬死熬活。”
她看着地上的人,“对了,顾大人等着要你的喜忌录呢!”
所谓喜忌录,就是对宾客饮食喜忌的记录。
起先光禄寺没这个,许棠来后自行整理的,一开始是根据撤下的碗碟中菜肴的余量推估,记在纸上,结果被顾承恩瞧见了,觉得有用,就命她整理成簿,之后为求准确,就命她随宴观看。
顾大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一个“等”,显然就是催的意思了。
若在以往,不用他催,许棠也会早早呈上,但今天她实在没气力,也没心思了。
她在地上坐了良久,云晓都熟睡了,这才挣扎着起来去床上躺下。
云晓的话是对的,一口气在,就要熬。
熬过夜,熬来晨曦。
许棠起身盥洗,换下那领团皱脏污的水洗蓝裙子,穿上青布立领衫,青布裙,挽起袖子,扎起臂绳,进了酱房。
酱房很宽敞,是打通的三间屋,左面贴墙码放豆酱,右面是甜面酱,花生酱、芝麻酱、果酱、虾酱、蟹酱放在正对门的十层木架上。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屋内有些黯淡,许棠点了一枝细烛,借着那惨白的光,把酱坛查看一遍。
都完好无损,数目齐整,便去了醋房,然后是油房,盐房,香料房,腌房。
身为良醢署的掌库,这是她的日课。
巡看毕,就到了早饭的时间。
今日是小米粥,粗面饼子,配菜则是酱萝卜,腌芹菜,还有一大盆回锅肉。
那肉一看就是昨日宴席剩下的。
昨日的接风宴,本还有六道菜的,结果出了岔子,就没用上。
其中切开的猪脸不能再上席,更是入不了大人的眼,就分给厨役仆从吃。
许棠本就没胃口,一看那腻荤荤的猪肉,更是吃不下。
于是只把碗里的米粥喝净,就回了寝房。
研墨,开簿,先记下宾客的名姓,再慢慢回想昨日宴上所见,然后提笔开写。
光随笔移,字随笔显。
娟秀的字,慢慢排满纸页。
将写好,就见个伙伴来喊,说顾大人找她。
顾大人越来越性急了,幸亏自己写完了。许棠暗道,捧了簿子去静思厅。
静思厅是光禄寺中的第二大厅,是顾承恩与部署开会、接待来客的地方。
厅侧书房,就是他办公的地,书房里支着床,他忙晚了就不回家,在此歇宿。
许棠走回廊赶到厅上,将要入内,却发觉厅上还有人在,就要回避的,却被顾承恩喊住。
“快来,许棠,二王子找你。”
许棠愕然抬头,那坐在扶手椅上的正是陈卓武!
他正冷眼瞅着她!
她立即低头,慢慢入内,跟两人行礼,心跳的厉害。
这个二王子,绝非善类,他找自己定无好事……难道是大王子有甚么!
正乱想着,就听陈卓武生硬的汉话响起:“这是我王兄给你的,你收好了!”
许棠又是一愕,下一瞬怀里就给塞了个木匣子,沉甸甸的,很硌人。
面前多了一道黑影。
她后退两步,“二王子,婢子——”
“不想要?就自个还给他!”陈卓武看着俯首的她,说完,也不跟顾承恩告辞,扬长而去。
许棠回过神来,对方已出了院门,她眨了眨眼,望向顾承恩,“大人,这……婢子不能收的,请帮我还回去。”
顾承恩立在方桌侧,桌上两杯热茶,茶香袅袅。
他的目光本落在院中,闻言收回,落在那惶恐的厨娘肩上。
“二王子的话,你没听见?”他声音有些哑,不似往日清脆,眸光闪动,“这是给你的谢礼,谢你的救命之恩,收了吧。”
“不可以的,大人。”许棠坚持,“救大王子是分内事。”
顾承恩心下一凛,就听她继续道,“大王子是贵宾,万万疏忽不得。他受了惊,是婢子做事不利,该受罚的,岂敢受谢!”
“你真不想收?”
“是的,还请大人成全。”
顾承恩轻轻点头,“但也不能今日还。大王子忙着呢,适才二王子说了,他本要亲自来的,却被探问的人绊住了。先放放,等寻个机会的。”
许棠还要说甚么,就见一个门人引着个小太监过来。
那小太监是怡和殿的,顾承恩认的,一见他就知道有口谕了。
果然,小太监说,陛下想吃五美姜。
五美姜,是一道腌菜,十日前,许棠做好,呈上去,陛下当时没说甚么,以为不适口,也就没准备,现在要了,只能抓紧时间,因为五美姜需腌制三日才能入味。
* *
许棠忙着腌菜,这边陈厚文忙着待客。
从昨晚起,他就不得安生,先是陛下遣人来问,今早陛下的人又来了,接着是太子的人,太医,礼部尚书,鸿胪寺卿。
忙得他头晕脑胀,好容易打发走,将要歇息的,肃王又来了。
肃王可不是一般人,身份高贵不说,还是福康公主的哥哥。
一想到福康公主,陈厚文就有些头疼,但事已至此,他必须面对,于是一面让人奉茶,一面更衣迎接。
两人在春雨厅上见礼,在茶桌旁对面而坐。
茶是陈厚文带来的,茶具也是他自用的一套粗陶壶盏。
清亮的茶汤,绵长的香气,却不见茶叶。喝一口,甜丝丝的,跟以往喝过的都不同。
肃王昌允忍不住请教是何茶。
“沉香茶。拿沉香叶制的。”陈厚文给他续上茶水,“不是一般的沉香叶,要树龄百年以上的那种。”
肃王叹服,致谢,“谢大王子款待。”
“我只款待有缘人。”陈厚文看着贵客,“王爷是我在京师的第二个有缘人。”
他故意咬重了“第二”两字,引得肃王轻轻一笑,“本王不才,蒙大皇子青目,不胜荣幸。”说完端起茶盏喝茶。
见他毫无追问的意思,陈厚文有些焦急,只好继续道,“缘分二字,真是天作,半点不由人的。在下从未想过,这次来会遇见如此佳人。”
福康不愿嫁他,一定不会出宫来探看,而他尚未接到入宫旨意,就算入宫,也见不到福康,因为尚国婚俗,定亲的男女,婚前不可见面。
那么,这个佳人是谁?
肃王想着,又是一笑,“大王子好兴致,身体抱恙,还念念不忘佳人。”
语气是讥讽的,对方却不恼,只是望定了他,“令妹不喜在下,不愿屈尊下嫁,天垂怜,另赐姻缘,在下万分感激。”
“大王子甚么意思?”
“王爷是聪明人,岂会听不明白?”陈厚文喝一口沉香茶,“在下要退婚。”
嘭,心急跳了一下,跳得手指微抖,一个声音涌到了唇边,“太好了!”
自从宗正寺推举福康与占国结亲,他就想方设法拦阻,先是拜请钦天监说两人八字不合,又亲自恳求陛下不要把妹妹远嫁,但都没甚么用。
当然,也动过狠心思,却下不了手,边防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觉得陈厚文也无辜,他身为占国大王子,不过是奉命行事,说到底,也是为占国结亲,身不由己。
现在都来迎娶了,本以为此事再无转圜,没成想他倒要主动退了。
可退婚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这退婚的由头万不能落在福康身上。
否则,陛下不定如何惩戒她呢。
肃王想着,慢慢开口,“大王子误会了,福康虽有些执拗,却也通情达理,婚事嘛,自要听从……”
陈厚文笑了起来,笑着抬手点了点他,“真人不说假话,肃王殿下,请不要自欺欺人。”
被识破,肃王有些窘,将要辩解的,对方却不给他机会,自顾说下去,“无妨,看在佳人的份上,我不计较。婚是我要退的,与公主无关。”
闻言,肃王松了一口气,但有些不放心,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陈某从不欺心。”说这话时,陈厚文的眼睛很亮,仿佛把所有的日光含住了。
肃王不由钦佩,打心眼里钦佩,还有感激,于是端起茶盏就要致意的,却被一个直闯进的人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