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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回:身是客•贪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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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青石镇
“青石镇里青板坡,青板坡上青溪河,清溪河里青鱼戏,青鱼游弋胭脂榭;胭脂榭,胭脂榭,消金蚀骨作儿戏,描眉呵手贴花靥……散也罢、聚也罢,只恨此缘误平生,匆匆一顾思朝暮;金也空、银也空,富贵皆如泡影了,身前是宝身后土;笑也罢、哭也罢,时人变脸千张貌,冷暖高低皆看饱;悲歧路、哭穷途,狂歌纵酒且不足,何抵一枕欢情宿……”
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点儿潮润,镇上孩童的歌谣声绵绵软软地传来,用稚嫩欢快的声音念着悲凉世故的句子,听起来有些莫名诡异。
远远地潮雾里走来几个人,一个白脸道士走在最前面,身长玉立,青衫隐隐;身后跟着一黑脸高大个,剑眉朗目,身长九尺;高大个肩膀上坐着一个蛋青衣衫的小道童,梳着双垂髻,圆溜溜的眼睛正左顾右盼。
孩童们抬起眼,暗暗打量着这三个从未蒙面的陌生人。冷不丁那白面道士的脚步突然停了一停,清宁目光掠过正在墙角暗觑自己的幼童们,微微颔首,又继续往前去了。
“那堆小孩里有什么?”津歌口里叼着一个豆沙包,她发现坐在圆不胖的肩上能看得又高又远,一时竟怎么也不肯下来了。
镜庭淡淡道:“临忧。”
“嗯?”津歌好奇地眨眨眼,啃了一口豆沙包,脆声道:“‘兴家旺财,先喜后忧’的临忧童子么?”她见圆不胖在偷偷咽口水,就掰了半个包子塞到他嘴里,又轻轻拍了拍圆不胖的头,撒娇道:“咱们回去,快倒回去,我要去看看‘临忧’长什么样子?”
圆不胖嘴里满是豆沙的香甜与面皮的柔软,虽然一张黑面不怒而威,但是实际上因为有了好吃的,心里正美得冒泡。忽然被津歌这一拍,一小块包子就卡在喉咙间噎住了。
“津歌,下来自己走。”镜庭停下脚步,回过身要将津歌抱下来。
津歌当然不肯,她紧紧抱着圆不胖的脖子,使劲摇头道:“我不,我就不,津歌的爪子疼,津歌不要下来!”
圆不胖本来就被那包子噎着,再被津歌这使劲一抱一搂,险些没给憋过气去,顿时脸皮涨的黑红。
三人此时已走到了闹市中,小贩货郎正吆喝着招徕客人,镜庭瞥了一眼浮闹的众人,突然他对耍赖皮的津歌淡淡一笑,笑得津歌心里一惊,小手上的劲道也松了几分。
只见镜庭屈起左手的中指、无名指,与拇指圈成一个圆形,再将右手的食指轻轻压在那个圆上,形成一个“Φ”的形状,对津歌道:“你看看你的左边。”
津歌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靠近那个“Φ”向左边看去,在由食指隔断的两个空隙里,赫然有一张脸正倚在圆不胖的左肩上,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脸,只不过还剩下一个鼻子一张嘴罢了。这张脸似乎感冒了还是咋滴,还滴滴答答往下坠着鼻涕口水,还噼里啪啦上下翻吐着舌头,好不恶心!
圆不胖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咽下包子,忽然见津歌一脸惊恐地模样望着自己的左肩,不由得也好奇地扭过头去。
津歌见状连忙抱住他的脑袋,瞪着眼结结巴巴道:“不、不要看……”
“爪子还疼不疼?”镜庭淡淡一笑。
津歌连忙可劲地摇摇头,也不待镜庭来抱,自己翻身一骨碌麻流地爬下来。
只见镜庭这才收敛笑意,左掌轻轻拍在圆不胖的左肩上,犹如替他拂落灰尘一般,拍了拍。那半张脸就轻轻飘飘地飘落下来,落入地底不见了。
圆不胖自然一头雾水,见津歌拿着剩下的半个包子溜下去了,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跟着镜庭二人进客栈去了。
云来客栈•普通客房
“还好有你哇,胖胖,不然镜庭回来看见我又没吃完,定是要说我一通的。”津歌两手托腮,摇头晃脑地看着圆不胖替她吃剩下的半碗泡饭。她见圆不胖嘴边粘了一点饭粒,便伸出手要替他抹去。
谁知圆不胖伸出舌头舔舔嘴角,将那饭粒舔去的同时,还碰到了津歌的手指。然后他笑眯眯地对愣住的津歌道:“好吃。”
津歌翻了个白眼,将手指在衣襟上揩了揩,又问道:“你说……镜庭他拿着个煎鸡蛋去哪里偷吃了?”
圆不胖埋头苦干炸酱面,用力点头道:“好吃,好吃。”
“真是的,吃个鸡蛋还这么小气,我又不跟他抢……哎,胖胖,你应我一句好么?”津歌不满地拍拍圆不胖的脑袋。
圆不胖喝光了面汤,正在幸福荡漾中,当下一把握住津歌拍来的小手,冷峻的面孔上满是感激,他深情地点点头道:“面汤也好好喝!”
“嗷呜!”津歌扬起小脑袋嚎了一声,抽回手,垂头丧气道:“好吧,下次你吃东西的时候不问你问题了……胖胖,你家乡在哪?”
圆不胖想了想,低头问道:“津歌儿的家乡在哪里呢?”
“我先问的你,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津歌皱起眉毛,思索了一会,拍着自己的脑袋,闷闷不乐道:“不记得了,大概有山林的地方就是啦!”
圆不胖瞧见她小脸上有些不大高兴,连忙握住她的小手,憨厚道:“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那里有一种叫‘狌狌’的猴儿,满山都是,也蛮好吃的。”
“狌狌?”津歌略思忖,眼睛一亮道:“‘奇兽异草,绝世桃源’……莫非胖胖说的是西蛮疆?听说吃了狌狌的人多能健步如飞,怪不得你能跑得那么快。”
圆不胖听津歌这么夸他,连忙低下头害羞了一会,又抬起眼握着津歌的手,大方道:“那以后我也抓来给你吃。”
津歌小手一抖,想起那毛绒绒的猴子,干巴巴笑道:“不用了,我只要烤鸡……哎哎,我去洗碗,一会镜庭回来要数落我的。”
青石镇•青溪河畔
垂柳依依,一枝碧条吐新绿。
那个青衫道士坐在一块石头上,临着款款春风,墨发轻轻翩飞,膝盖上放了一只盛着煎鸡蛋的盘子。
条条青鲤在水草中游戏,空气里是泥土的芬芳,正是午后寂静。路上行人匆匆,见这道士坐在河边自言自语,好不吃惊。
只见镜庭指了指膝盖上的盘子,道:“贫道若是真想抓你,不必费此周章。”
没有人回答,仿佛是不忍心这白面道士一人冷场,连青鲤鱼也冒出头来,轻轻吐了一窜水泡。
“煎得金灿灿的、外焦里嫩的鸡蛋……真不要吃?都这么虚弱了。”镜庭又继续道。
只听得有人吸口水的声音,忽然,那只煎鸡蛋凌空而起,然后突然多了一个月牙形的小缺口。镜庭点点头,抬起眼望了望澄净的天空,又道:“那些孩子的‘三明之眸’是你遮蔽的吧?以免他们撞见已经破碎的散灵。”
空气里,正在一小口一小口消减的鸡蛋的隐形嘴巴停了一停,又继续围着蛋黄啃了起来。
镜庭颔首叹道:“不惧生魂摄魂,只怕散灵侵体。已经魂飞魄散的鬼魂是不惧日光的,倒是辛苦你了。你问贫道怎么不管?哈,贫道修为也不咋地,等你吃完这只鸡蛋,咱们就各走各路,互不干扰啦。”
镜庭说着起身端起盘子,忽然他低头一看,那只煎鸡蛋被啃得还剩下一只蛋黄,旁边的蛋白倒是啃得干干净净,当下笑了一笑,镜庭淡淡道:“临忧还是不喜欢吃蛋黄啊……挑食可不是好孩子。”
仿佛被这一笑吓了一吓,隐匿在空气中的临忧童子连忙张嘴一大口咽下蛋黄,心不甘情不愿地吞下肚去。
镜庭略微一笑,端着盘子信步而去。
河水清澈,带着欢畅的叮咚声,青柳垂条,而气味里却隐隐带着腐烂的味道。这也难怪,青溪河的下游河畔多为乱葬之地,鲜有人迹,一座座孤坟旧冢隔着河水,与河对岸的青石镇遥遥相对,不过一水之隔,却是死亡败落与新鲜热闹之差。
但凡青石镇有香火后续、人丁兴旺的人家都不会将故去的亲人葬在此处,这一带是留给孤儿寡妇、无子老人、早逝青年,以及他乡异客的葬身地。运气好的给自己留了棺材本的,还能有一个石碑,例如“邢宁氏之墓”、“方公之墓”,虽然没有香火祭拜,坟冢也长满杂草,但是好歹还能有一个姓氏;运气不好的穷光蛋,那就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无碑孤坟了,这还算好的,许多异乡的流浪客人,不过是一卷草席便为安生之处了。
镜庭缓缓信步,春风如丝轻轻拂过他的面容,此生,他不曾祭拜过已故双亲;来日,百年之时也应无人祭拜自己。浮生苦短,修道长生,又是为何?他微微哂笑,随手将地上的一簇野花拔来,轻轻放在身旁的一座孤坟上。
忽然听得一声娇音:“道长,这位道长,请留步。”
镜庭循声望去,但见一眉目清秀的少妇挎着篮子,月牙足儿伶仃着碎步赶来。
那少妇见镜庭停了脚步,连忙一福身行了礼,又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孤坟,道:“那是舍弟家明的坟冢,前几年打战的时候献身沙场了,”少妇虽然神情有些悲切,但掩不住隐隐的自豪:“只是家明临死前留下的碑字太古怪了,奴家这些年攒了些钱,想替他改改碑字,道长,你能帮忙替奴家问问家明乐不乐意么?本地熟悉的道士和尚都说问不出,奴家怕是舍弟还在闹别扭呢。今日道长面生,应是外地人……”
给墓碑改字?那坟冢的主人不就认不得归路了么?走到少妇所说的坟冢前,镜庭这才恍然明了为何她要改字了:那石碑上无姓名生辰,只有一句“生而为人,愧之歉之”。
少妇解释道:“家明幼时顽劣,劣迹斑斑,常常让镇上的人嫌恶,后面长大些懂事了,又遇到外敌入侵,便一腔热血上阵杀敌去了。”她说着低下头来,复又抬起眼骄傲道:“人人都说我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才让弟弟投身军营换来饷银。但奴家知道,家明是一心改好了,真心真意要为民杀敌!”
“家明被人扛回来后,人只剩下半口气了,什么也没说,只吩咐石碑上就留这一句话。”少妇轻轻摩挲者石碑上的字迹,却抬眸盈盈笑道:“可是,在奴家心中,弟弟与那些凯旋归来的将军校尉也没啥区别,一样都是为国效命的好男儿啊。所以,道长,你帮奴家问问好么?都这些年,家明也该想明白了吧。”
镜庭望着她笑盈盈的眸子,点点头应下了。当下拔出“青霜”,以剑鞘绕着坟冢划了一个“8”字形,坟冢在一个圈里,镜庭站在另一个圈中。又一手执剑抵着地面,一掌手心向上摊开,闭目以查。
在镜庭合上眼帘的瞬间,身边景色骤变,垂柳河水少妇统统不见了,只得血红的云层压着天空,股股黑风吹来,一个个孤魂野鬼从坟墓里探出头来,有的望着别人墓碑前的祭品垂涎三尺;有的拉扯着旁边的邻居,不断发问:“我家老婆子今天怎么没来看我?你说会不会是病了?有没有人照顾她?”;有的呆呆地望着河对岸……
吊死鬼、溺毙鬼、病死鬼……镜庭一一找来,竟没有一个是战死的。突然,他看见一个断臂的男子,胸前中了十几发箭,镜庭连忙拱手问道:“家明?”
那男子缓缓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地下。
“已经投胎去了么?”镜庭又问道。
男子皱起眉,却又轻轻摇头,他略叹了一叹,竟转过身去不见了。
既没有束留原地,也没有投胎轮回,竟就不见了?莫非是被人拘拿做了“生魂奴”?镜庭正思索着,耳边乍然掠过“青霜”剑身清鸣声,他踉跄两步,连忙退出“8”字圈中,收剑回鞘,睁开眼来。
“道长,如何?家明他怎么说?”少妇连忙上前急切道。
镜庭望着她满是期望的眸子,清声道:“令弟说他已经明白家人的心意,说‘一切就按家人的意思去办吧。’”
少妇怔了一怔,这才泛出泪花来,连连点头道:“他想明白了就好,我就怕他一直闷闷不乐,等找个良辰吉日,咱就光明正大地把弟弟的姓名生辰写上……道长,这些碎银不成敬意,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镜庭一看她手中的碎银块约莫有一两多,摆摆手道:“留着修葺坟冢吧。”说罢转身离去。
遥遥远远的,只听得少妇在身后连声谢着,非要赶上来将银两塞给镜庭不可。而镜庭到底是男子,也算半个练家子,步履是越走越快。
眼看到底追不上了,那少妇想了想,又扬声道:“道长,不要去胭脂榭,那一处可万万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