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三分澈然

29、第二十七回：留梦樽•脉脉不得语（下）

　　“那可是一生一世的事，澈郎，”苏吟盈叹了口气：“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久，而你总是想得太短暂。即便今日你认为平淡的日子已抵足世间一切诱惑，日复一日，难保不会改变。”
　　齐澈将苏吟盈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庞上，微微摇头，他低着睫毛，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语气道：“不到最后那一日，又怎么会知道是否会改变呢？”
　　“吟盈，和我一起走吧。见清明山河，绿野如碧；览万家灯火，星月如棋……”齐澈越说声音越小，头痛也愈发厉害。末了，见苏吟盈怔怔地望着自己，依旧不肯回答。齐澈只得苦笑道：“看来，我胡诌的本领是下降了。”

　　正此时，只听得“吱吱呀呀”有人踩着楼梯上来了，碧玉楼是老楼，那人每走一步，都听得木板吱吱的声音。听那声音，只觉得那人正在往这间屋子走来，齐澈连忙一口吹灭了油灯，拉着吟盈避在床后。
　　脚步声在苏吟盈的房间外停下了，齐澈偷偷从床帘后往外看，门外的月光稀稀落落地落下来，打在祥云红漆门上，映照出院落里那棵高大的老槐树，然而——却没有人的影子！

　　那么，门外站着的，是什么东西？齐澈不敢多想，只是将苏吟盈按在怀里，两眼死死盯着门口。只听的“嘎吱”一声，门豁然被推开，只得一片清风明月，空空荡荡，夜风兜着拂动帷幔。什么也没有，好像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正当齐澈暗暗吁了口气，刚刚有些放松。只听的“嗒”的一下，地上隐隐约约印出一个脚印来，紧接着又是“嗒”的一声，那诡异的脚步声又开始慢慢的、一步步地逼近了，它不慌不忙的，十分笃定地往屋子里走来。

　　齐澈感觉到怀里的苏吟盈正在瑟瑟发抖，他来不及多想，只匆匆将帷幔笼在她身上以作掩饰，又飞快地在她手心上写下几个字：“勿出声，等我。”
　　写罢，齐澈先是慢慢地爬离床榻，等爬到了桌子旁，他瞅了瞅不远处停滞下来的脚印，咬咬牙，索性直起身来，假装看不见那脚印的存在，快步往屋外走去。
　　果然，他刚走得几步，那脚步声就牢牢跟着他“嗒嗒”地走起来。齐澈走得慢，那脚步声也跟着慢，齐澈飞快地跑，那脚步声也跟着跑。甚至隐隐还感觉耳畔有人在慢悠悠地哈气，一点一点的，凑在齐澈的脖子边低声呵气：“哈……哈……”

　　等我把它引到街道上去，人多的地方应该就好些了……齐澈死死咬着牙，只听得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朝街道上跑去。苏家竟空无一人，他虽然极其害怕那紧跟身后的脚步声，但是更害怕那脚步声不见了。
　　但是，奇怪的是，那脚步声不仅没有消失，而且还多了出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齐澈心里暗自奇怪，却仍不敢回头，继续埋头埋脑地往最繁华的那条云化街走。

　　往日，即便这时辰没有什么客人了，但是街道两边的茶馆和旅店多数都还开着的。今夜不知怎么，不仅没有一家店铺开门，甚至连楼阁上的灯笼也灭了。整个街道黯黯漆漆，只得一点稀薄的月光照着，又冷又昏。
　　“咔嗒”，又添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紧接着，“咔嗒、咔嗒……”好像群体出动一般，接二连三的不断有脚步声加入齐澈身后的队伍。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那些脚步声时而凌乱、时而整齐，好像是一只十分庞大的队伍。

　　齐澈几乎忍不住回过头去，夜里寒风袭骨，吹鼓了他的袖袍衣衫，竟带来极大的阻力，让他举步艰难。齐澈却拔步狂奔了起来，耳边狂风呼啸而过，身后的一群东西也齐刷刷地跟着他跑起来。
　　渐渐的，耳边没有了风声，没有了脚步声，只听得齐澈自己的心跳声在“砰砰、砰砰”，他缓缓停下脚步，双手扶在膝盖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偷偷侧过脑袋暗暗觑去——他的身后，是一片空白。如还没上色的画卷，只得草草的几笔描白，描绘了小桥人家、云楼歌坊、垂柳依依……
　　而齐澈就在这画卷的留白之处。

　　齐澈怔住了，他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发白地转身往回跑。冷不丁，一只手牢牢擒住他的肩膀，那只手虽然清瘦却十分有力。
　　齐澈奋力挣扎，急得满头大汗，仍是不敢发声。却只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该醒了。”
　　“你、你是谁？快放开我，吟盈还在等我！”齐澈手脚并用，拼死挣脱开那人的手。却只听得“铮铮”一声，什么东西给摔在了地上。眼前空白的世界，一瞬变作黑暗，然后慢慢地亮起一星微光。

　　那是一只将枯未枯的残灯，只剩下一点倔强的火焰正懒洋洋地跳跃着。一个白面如玉的道士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身边的那个清秀道童正趴在地上找着什么，另一个皮肤黝黑的英俊男子正靠在门边打盹。
　　“找到了！镜庭，这个杯子看上去很漂亮啊！”那个小道童一骨碌爬起来，牵着道士的衣袖笑眯眯道。
　　“他们……到底是什么？”齐澈怔怔地看着这三人，心里暗暗发问道，趁着那几人不注意，连忙起身就想往门外跑。

　　却不料，齐澈脚下一软，径直从床榻上摔下来，露出一截干瘦的软绵绵的小腿来。他哆嗦着拉起自己的衣袖，只见手上满是皱纹，手臂也变得细瘦而无力了。
　　“他醒了。津歌，去叫齐夫人。”那个白面道士冷冷道，说着慢慢起身点了一道符烧来。
　　齐澈认得这声音正是刚才那个人，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急道：“你们要干什么？”

　　“老爷！你可算醒了！”一个满头珠翠的贵服女子推门进来，圆润的脸上还带着泪，她一把搂住齐澈的胳膊大哭道：“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好几个月，妾身可担心死了！”
　　齐澈怔怔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大哭的妇人，好不陌生，一把将她推开，怒道：“你是谁人？谁是你相公？拉着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那妇人愣了一愣，更加嚎啕道：“我是你家夫人啊！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哈……你们这些妖物，”齐澈冷冷大笑：“以为这样就能糊弄住我么？”他哈哈大笑着，连连摇头道：“快都散了吧，回头我会给你们烧一些纸钱的，现在，我要去找吟盈了，她还在等我呢。”

　　那圆胖的妇人听齐澈这话，脸上白了一白，嘴唇蠕动了半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那白面道士缓缓拿起一张纸，对齐澈冷冷道：“吟盈，已经死了。”
　　死了……齐澈慢慢瞪大了眼，剧烈的头痛又开始了，然后他看见桌上黄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却已是两鬓花白。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当年一梦南柯事，徒四壁，谓炎凉，两袖清风，月下诉衷肠。”那道士慢慢地地念起手中的信笺，倒把那深情的字句读得冷冷清清：“盈盈含笑慰苦闷，携手时，来日长。一朝试马长安道，锦衣裘，上朝堂，狂喜疏漫，合欢树却霜。曾对青丝说白首，个滋味，烙心肠……”
　　齐澈怔怔地，终于想起。

　　“青丝对白首，这是什么应对？”他乍一看，顿时怔住了，忍不住指着她刚写的诗词问道。
　　她撅了撅嘴，扭过头戳了戳他的脑门，道：“澈郎连这都不知道么？咱们现在是青丝相对，老了就是白头偕老呀。有时候我真希望，眨一眨眼，咱们就已经是白头了。”
　　他愣了愣，眼底隐藏了心事，只低声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久，没有你想得那么短暂那么简单。”
　　她微微皱眉，握紧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眸，轻声道：“你还是要进京赶考么？可是，我已经有了你的骨肉……澈郎，咱们就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好么？”

　　他顿时大怒，想着她怀着孩子，到底忍了下来，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道：“即便今日你认为平淡的日子已经足够了，可是日复一日，难保不会改变。吟盈，我考取功名，不只是为了光耀门楣，也是为了我们将来的日子。”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后慢慢抬起眼来，盈盈含泪，低声道：“澈郎，我原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你的人。可是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不懂。”

　　那眼眸里摇摇欲坠的泪珠，到底落了下来，溅落纸上，晕开一圈淡淡的墨迹。
　　她望着齐澈，嫣然地笑了起来，慢慢道：“我自以为应是花鸟成趣，原来，你不过当我是依傍花蜜而生的蜂蝶。”
　　她慢慢擦去眼泪，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有一句很轻很轻的恳求：“我自是不会变心，而你若是另有它意，也请早些说一声，好让我早些死心。”

　　“何必当初。”那白面道士叹了一声，冷冷道：“留着这东西，常年累月在梦境中，又有何意义。”
　　齐澈怔怔着一言不发，当初，当初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可齐澈还记得，当时他中了解元后，恰好自己的老师何州书因旱灾一事，被皇帝砍了脑袋。朝堂中的党派立马竭力吞并何氏余力，什么芝麻小事也被拉出来大做文章。恰好，苏吟盈有孕一事被人发现，苏老爷子气得顿时病重，虽然明州城向来重风气贞洁，但只要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承认与苏家姑娘情投意合，私定终身，那多半是没事的。

　　但是，这偏偏恰在紧要关头上，齐澈离荣华富贵已经一步之遥，怎么能半途而废？
　　他想，只要躲过这阵子就好了，素日里他小心为人，兢兢业业，一步不敢逾越……只要再等等。
　　所以，他没有回去。数月后，得闻苏家独女带着腹中骨肉，悬梁自尽。而他，锦衣玉带，荣耀加身，娇妻美娟，如愿以偿。

　　“老夫……怎么喝醉了？”齐澈望着自己双手的皱褶和老人斑，喃喃低声问道。
　　齐夫人见他终于回神了，连忙陪着小心道：“都是那李御书，送了个什么夜光杯给老爷，这一喝就差点……”她拭了拭眼泪，扶着齐澈哽咽道：“按我说，以后老爷还是少喝些酒吧，安安分分地白头偕老不好么？”
　　白头偕老，他怔了一怔，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苦笑起来。
　　“既然齐州书醒了，贫道就先行一步了。”那白面道士小心翼翼将一木杯收入袖中，又道：“此物害人不浅，便由贫道化了吧。”

作者有话说

　　嗷嗷，晚了……收藏，你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