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说爱你》绿辛

69、第六十九章

　　飞机穿透浓厚的云层，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和轮胎接触跑道时熟悉的摩擦声，终于平稳地降落在灯火通明的机场。

　　透过舷窗望去，这座他们离开不过数日却仿佛隔世的城市，正笼罩在一场温柔而绵密的夜雨之中。

　　雨水仿佛无数透明的丝线，将天地缝合在一起，洗刷着尘埃，也模糊了界限。

　　林夕和顾时韫极有默契地选择了从VIP通道悄悄离开，如同潜入水底的鱼，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守候在普通出口的媒体记者和喧嚣人群。

　　坐在回程的专车上，两人都沉默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

　　雨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车窗，蜿蜒滑落，将窗外飞逝而过的路灯、霓虹和车灯晕染成一团团模糊而梦幻的光斑，流动着，变幻着，如同印象派的笔触。

　　“看起来……像莫奈的画。”

　　林夕望着窗外，轻声说道，仿佛怕惊扰了这雨夜的宁静。

　　她的超忆症几乎在瞬间，就不由自主地调取并对比了脑海中存储的无数个关于雨夜的记忆碎片
　　—有童年时踩着水坑的欢快，有失意时独行雨中的清冷，也有与陈锋初识时共撑一把伞的朦胧心跳……

　　但此刻，她深吸一口气，主动选择了将那些过往的记忆轻轻推开，只允许自己全神贯注于眼前这个独一无二的雨夜
　　——身体是疲惫的，但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颠覆人生的风暴，但此刻，他们安然归航。

　　顾时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对他而言，雨夜从来都是一个更加困难、更具挑战性的世界
　　——密集的雨滴会让所有的视觉轮廓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淅淅沥沥的雨声则会混杂、干扰甚至覆盖掉许多帮助他识别环境的关键声音线索。

　　但奇怪的是，此刻，紧紧握着林夕的手，感受着她稳定存在的温度和细微的脉搏跳动，他心中竟升起一种奇异的、超越视觉的清晰感与安定感。

　　她就是他在混沌雨夜中最清晰的坐标。

　　...

　　第二天清晨，仿佛是为了补偿昨夜的阴雨，也仿佛是要彻底洗净连日来的所有阴霾，阳光以一种近乎奢侈的明媚姿态，洒满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当林夕和顾时韫如同往常一样，并肩走进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时，他们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带着距离感的点头致意，变成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微笑与问候；
　　那些往日里匆匆的擦肩而过，变成了主动的停留、热情的握手与由衷的祝贺。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在植物学系那座古朴的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竟然贴着一张精心设计的、色彩明亮的海报，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

　　“真理终将胜利——祝贺顾时韫教授学术正名！”旁边还配着几张顾时韫在实验室工作的照片。

　　“这……一定是周浩那小子搞的鬼。”

　　顾时韫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林夕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镜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法掩饰的动容。

　　果然，他们刚踏进实验室大楼，周浩就像一只兴奋的、精力过剩的年轻猎犬般冲了过来，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激动红光：

　　“老师！师母！
　　你们可算回来了！
　　看到布告栏了吗？
　　那是我和几个师弟师妹连夜设计的！
　　怎么样？够不够提气？
　　现在全校上下都在讨论你们这次漂亮的胜利呢！简直是大快人心！”

　　实验室的其他成员也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分享着这几天的见闻：

　　媒体如何一夜之间转变口风，从之前的质疑抨击到现在的赞誉有加；
　　学术圈内如何高度评价顾时韫在会议上展现出的学术定力和反击智慧；
　　甚至连学校高层领导都如何表态，要以此事件为契机，全面加强学校的学术伦理规范建设和学风建设……

　　在一片喧闹与热情之中，林夕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人群，投向了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温室的方向。

　　那里，有她最熟悉、也最渴望的静谧，有那些不会因外界评判而改变生长节奏的绿色生命，
　　有那个她和顾时韫最初相遇、并在彼此的“异常”中找到深刻理解与连接的神圣空间。

　　“我……想去温室看看。”

　　她微微侧过头，对顾时韫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顾时韫立刻理解了她的心情，他点了点头，目光温柔：

　　“好。你去吧。我处理完这边的这些……事情，就过去找你。”

　　温室里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湿润、清新而温暖，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植物叶片散发出的青草气息，以及各种花卉若有若无的甜香，共同构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林夕独自漫步在那些熟悉的、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手指如同抚摸老朋友般，轻轻拂过一片片形态各异、质感不同的叶片。

　　在这里，时间仿佛遵循着另一套截然不同的法则在流动
　　——它不是社交媒体上那种分秒必争、瞬息万变的喧嚣节奏，也不是学术会议上那种紧张激烈、唇枪舌剑的辩论节奏，而是植物生长所特有的、缓慢而坚定的、静默却充满力量的韵律。

　　她在一株刚刚绽放的兰花前停下脚步，静静地凝视。

　　顾时韫曾经告诉过她，培育这种稀有品种的兰花，花费了他和团队整整三年的心血，期间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令人沮丧的挫折，以及几乎要放弃的时刻。

　　而如今，
　　它终于优雅地绽放了，淡紫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形态婀娜，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清晨洒水后留下的、如同钻石般晶莹的露珠，
　　在透过玻璃顶棚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微光，整体显得既优雅又充满了一种不屈不挠的坚韧生命力。

　　“它很适合你。”

　　顾时韫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打破了温室的静谧。

　　他不知何时已经处理完外面的事务，悄然来到了她的身边，与她并肩站立，共同欣赏着这株来之不易的兰花。

　　“漫长的等待，无数次的调整与坚持，最终，绽放出了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美。”

　　林夕没有回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我以为你至少要被他们‘纠缠’半个上午呢。”

　　“我告诉他们，”

　　顾时韫微微俯身，专业而轻柔地调整了一下支撑兰花的细架，确保它不会损伤花茎，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最需要的，是回到这里，回到这些安静的伙伴们中间。”

　　他直起身，看向林夕，语气变得正式了一些，

　　“另外，赵主任刚刚正式通知了我一个消息。
　　学校高层经过讨论，决定拨款设立一个全新的跨学科研究中心，名字暂定为‘特殊认知能力与创造力开发研究中心’。
　　他们希望……由我们两人来共同领导这个中心。”

　　这个消息让林夕着实感到惊讶，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从一个不久前还被广泛质疑、甚至被恶意构陷的“问题人物”，到如今被邀请共同领导一个由校方重点支持的研究中心，这个身份的转变太快、太大，几乎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我……”她迟疑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告，“我恐怕还没有准备好。无论是从资历、能力，还是从心理上。”

　　“面对真正全新的、开创性的挑战，没有人是真正完全‘准备好’的。”顾时韫注视着她，目光坚定而充满信任，“但是，我相信，没有人比你——一个亲身经历过认知差异带来的困扰与优势，并且成功将其转化为独特创造力的人——更适合参与领导这个领域的研究。你的经验，你的视角，是任何理论研究者都无法替代的宝贵财富。”

　　他们在静谧的温室里慢慢地并肩走着，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小径，周围是高低错落、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顶棚倾泻而下，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成无数斑驳陆离、跳动闪烁的光影，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些沉默的植物上。在这个他们最初相遇、命运开始交织的地方，他们开始认真地、充满希望地讨论着未来的种种可能性，规划着如何将过去那些痛苦的经历与深刻的创伤，转化为能够帮助、启迪更多具有类似“异常”者的力量与资源。

　　下午，植物学系为顾时韫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内部庆祝会。原本系主任只打算组织一个简单的茶话会，但消息不知怎的不胫而走，最终来到现场的人数远远超出了预期——不仅是植物学系的全体师生几乎到齐，还有文学院的几位知名教授、心理学系的专家团队，甚至那几位之前对林夕和顾时韫关系持保留态、甚至公开表达过疑虑的老教授，也都神情庄重地出席了。

　　系主任的致辞简短而真挚，没有过多的官样文章：“顾时韫教授和林夕女士，用他们的实际行动和非凡勇气，向我们所有人生动地展示了，真正的学术精神，不仅仅是追求真理时的执着与专注，更是在面对不公、诬陷和巨大压力时，依然敢于坚持真相、捍卫清白的无畏勇气。他们的这场胜利，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胜利，更是我们整个学术社区、乃至整个社会追求真善美价值观的胜利！”

　　现场响起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顾时韫被邀请上台发言。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扣子，步履沉稳地走到话筒前，语气依旧是他一贯的平静、理性，不带太多波澜：
　　“感谢系主任，感谢各位同事、同学的支持与厚爱。但我想说的是，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真正的荣誉，从来不属于某个人，它只属于真理本身。科学最大的魅力与尊严也正在于此——它不关心是谁发现或捍卫了真理，它只关心真理究竟是什么。”

　　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温柔地落在了坐在角落里的林夕身上，声音似乎也放柔了一些：“而我个人……在此次事件中，以及在我漫长的科研生涯中，最大的幸运，并非是赢得了某场争论，而是……找到了一个能够真正理解我、支持我，并且愿意与我一同，在这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道路上，并肩前行、共同追寻真理的伴侣。”

　　这番在公开场合罕见的情感流露，引发了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林夕感到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她迅速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她清楚地知道，对于顾时韫这样一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情感内敛甚至有些笨拙的人来说，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如此坦诚地表达他们之间的关系，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多么深厚的信任。

　　随后发生的一幕，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大屏幕上突然接入了马丁教授从国外发来的视频连线。这位德高望重的学界泰斗，首先向顾时韫和林夕表达了诚挚的祝贺，随后，他庄重地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经由国际植物学协会常务理事会全体成员一致通过，我们决定，将本年度的‘科学勇气奖’授予顾时韫教授，以表彰他在面对强大压力和不实指控时，所展现出的非凡定力、严谨态度以及坚持真理的非凡勇气。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该奖项自设立以来，首次授予如此年轻的学者！”

　　全场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的，是如同雷鸣般、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和欢呼声，许多人自发地站了起来。这个“科学勇气奖”在国际学术界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往届的获奖者无一不是在各自领域耕耘数十年、德高望重的学界泰斗。

　　显然，连顾时韫本人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荣誉感到十分意外。他在系主任的示意下，接过那个象征着奖项的、设计精美的虚拟奖杯模型，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个消息。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激动的人群，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感：“非常感谢国际植物学协会和马丁教授的认可。这份荣誉，于我而言，是莫大的鼓励，但更是沉甸甸的责任的开端。我将以此为契机，与我的团队，以及与林夕女士一起，继续致力于推动科学伦理、学术规范，以及认知多样性价值的相关研究，希望能为构建一个更加健康、包容的学术环境，贡献我们微薄的力量。”

　　庆祝会终于在热烈而又感人的气氛中结束了，当人群逐渐散去，窗外已是夜幕低垂，繁星点点。林夕和顾时韫并肩走在回公寓的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校园里的路灯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如同生命的韵律。

　　“今天……感觉怎么样？”顾时韫轻声问道，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感觉……很不真实。”林夕老实地回答，挽着他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就像是在观看一部关于别人的、结局圆满的电影，而我自己，只是偶然闯入了镜头的旁观者。”

　　顾时韫理解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路灯下朦胧的树影：“荣誉与光环，总是来得迅猛，但也往往去得匆匆。它们如同潮水，涨落无常。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荣光本身，而是在这荣光褪去之后，我们最终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走向什么样的道路。”

　　回到他们那间并不算很大、却充满了共同回忆的公寓，林夕打开笔记本电脑，发现电子邮箱果然已经被各种邀请函、合作提议和祝贺邮件塞满了。然而，在众多看似重要的邮件中，有一封标题朴素的邮件，却格外引起了她的注意——它来自一个名为“特殊认知能力支持基金会”的非营利性组织。

　　邮件的内容写道：“尊敬的林夕女士，您好。您近期非凡的经历和勇敢的表现，经由媒体报道，已经给予了无数长期被误解、被边缘化的‘不同思维者’以巨大的勇气和崭新的希望。我们基金会长期致力于推动社会对认知多样性的理解、尊重与接纳。在此，我们诚挚地邀请您，能够担任我们的荣誉顾问，用您独特的视角和宝贵的亲身经历，帮助我们，也帮助整个社会，更好地理解并拥抱每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将个人的经历，转化为惠及更多人的社会财富。”

　　她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正在泡茶的顾时韫。他仔细阅读完邮件后，眼中闪烁着认同与鼓励的光芒：“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机会，方向也很有意义。它恰恰能将我们之前讨论的，关于将个人伤痛转化为助人力量的设想，落到实处。”

　　那天晚上，林夕躺在熟悉的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白天的喧嚣、掌声、笑脸、祝贺……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回旋。她索性起身，披上外衣，走到客厅的小阳台上，凭栏远眺。城市的夜景依旧璀璨，如同打翻的珠宝盒，但她的心境，却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同。

　　她的超忆症，让她能够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天的每一个微小细节：每一位走上前来握手的人脸上的表情纹路，每一句祝贺话语的准确用词和语调，每一次掌声响起的时机与强度……所有信息，分毫毕现。

　　但是，比这些外部世界的热烈认可更为珍贵、也更为坚实的，是她内心深处终于寻获的那片平静港湾。她终于透彻地明白：真正的荣光，从来不是来自于他人的掌声与喝彩，而是来自于与真实的自己达成和解的那份巨大勇气；不是来自于成功辉煌的表象，而是来自于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敢于坚持真相、守护内心纯粹的那份执着。

　　顾时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阳台，他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花茶递到她的手中：“还是睡不着？”

　　“嗯。”林夕接过温热的茶杯，任由那份暖意透过细腻的瓷壁，缓缓渗入自己的掌心，“我在想……关于‘荣光’的意义。它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浓烈，我……我有点害怕，它是否也会像它来时一样，骤然散去，只留下一地空虚。”

　　“荣光本身，如同所有表象的东西，终会逐渐褪色，这是事物的常态。”顾时韫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稳，他望着远处那片由无数家庭灯火组成的、温暖的光海，“但是，真相不会。我们共同捍卫的、用证据与逻辑构筑的真相，会永远屹立。外界的掌声也终有停歇的一刻，但内心因问心无愧而获得的平静，却会持续滋养我们的生命，直到永远。”

　　林夕轻轻地将头靠在他坚实而可靠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夜晚微凉的空气，感受着这份历经千帆过后、来之不易的宁静。是的，外面的世界纵然掌声如雷，也比不上内心深处这一方平静的湖水；媒体的聚光灯纵然耀眼夺目，也比不上身边之人所带来的、温和而恒久的理解与光明。

　　在这个被荣誉环绕的夜晚，他们却选择了早早熄灯入睡，如同无数个平凡的往日。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那将是崭新的一天——大概率不会再有突如其来的热烈掌声，不会再有蜂拥而至的采访媒体，有的，只是平凡、真实、或许有些琐碎，却无比珍贵的生活本身。而对于携手经历过风暴的他们二人而言，这种回归日常的平静与相守，才是命运馈赠的最难能可贵的奖赏。

　　深邃的夜空中，繁星如同钻石般静静闪烁，无声地见证着这场人生风暴过后的宁静与安详。在逐渐沉入梦乡的边界，林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她那与生俱来的超忆症，或许并非如她长久以来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或诅咒。它更像是一份独特的礼物——它让她能够以超越常人的清晰度与保真度，永远地珍藏住这个夜晚所感受到的这份深邃的平静与灵魂的满足，就如同制作最精美的植物标本一般，将生命中这无比美好的一刻，永恒地封存在名为“时间”的琥珀之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