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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五章 ...

  •   家庭宴的圆满成功,像一颗温润的卵石投入心湖,荡开的涟漪是持续了好几天的暖意与安定。顾时韫似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实验室里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偶尔在温室指点学生时,嘴角会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林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超忆症如同最忠实的记录仪,将他对未来增添信心的每一个细微征兆都精准捕捉,归档存储于名为“幸福”的文件夹中。

      这是一个平静的周三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的窗户,将流理台染成温暖的蜜色。林夕系着围裙,正在准备晚餐。顾时韫今天没有晚课,说好回来一起吃。厨房里飘散着土豆炖牛肉的浓郁香气,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是人间烟火最抚慰人心的声音。林夕心情很好,甚至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里拿着一个光滑的玻璃调味罐,正准备给汤里再加少许胡椒粉。

      就在她拧开罐盖,手指捏住内置研磨器的那一刻,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阻力感从研磨器内部传来,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类似细沙摩擦的“沙啦”声。这感觉如此微弱,寻常人大概会忽略不计,继续手上的动作。

      但对林夕而言,这微不足道的触感和声音,却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锁孔。

      “咔嚓——”

      不是调味罐的声音,是来自遥远过去的、瓷器猛烈撞击地面迸裂的尖锐巨响,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眼前的温暖厨房瞬间褪色、扭曲、碎裂。超忆症如同失控的洪水,蛮横地将她拖拽进另一个时空。

      那是她七岁时的冬天。家里的暖气似乎总也不够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安的紧张感。父母又在争吵,声音越来越高,像玻璃碎片一样刮擦着耳膜。她躲在餐厅的门后面,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不敢出声。餐桌上放着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碗碟,其中有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瓷碗,是她的。

      争吵的焦点是什么,年幼的她听不懂,只记得母亲尖锐的哭喊,父亲愤怒的低吼。然后,不知是谁猛地推搡了桌子——或许是父亲,或许是母亲——桌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放在桌边的那个小猫瓷碗,摇晃了几下,然后重心不稳,径直坠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她眼睁睁看着那只她最喜欢的碗,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刺耳的碎裂声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白色的瓷片飞溅开来,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猫,碎裂成无数片,再也拼不回去。紧接着,是母亲更加歇斯底里的哭声,和父亲摔门而出的巨响。世界在她眼前分崩离析,只剩下满地的碎片和彻骨的寒冷。

      那股冰冷的、带着绝望和恐惧的感觉,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攫住了林夕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玻璃调味罐变得异常沉重冰冷,指尖的触感清晰得可怕,仿佛正握着那片碎裂的瓷片。厨房里土豆炖牛肉的香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那种冰冷的、带着灰尘和泪水的味道。耳边是现实中外锅炖煮的咕嘟声与记忆中瓷器碎裂声、父母争吵声的诡异重叠,形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噪音。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浅短,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透不过气来。眼前景象模糊晃动,温暖的蜜色夕阳变成了记忆中那个灰暗冬日下午的冰冷光线。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片碎瓷的棱角,“听到”母亲哭声里每一个颤抖的音节,“感受到”门板后那种无处可逃的恐惧和冰凉。

      “啪嗒”一声轻响,调味罐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幸好掉在了铺着地毯的地面上,没有碎裂,但研磨出的黑色胡椒粉洒了出来,在浅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林夕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眼神失焦,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被痛苦记忆淹没的空壳。她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肤,试图用一点生理上的疼痛来对抗那汹涌而至的精神风暴。

      就在这时,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顾时韫推门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空气和淡淡的草木清香。他习惯性地在玄关换鞋,同时开口道:“夕夕,我回来了,好香啊……”话音未落,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除了锅里炖煮的声音,没有熟悉的回应。而且,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胡椒粉的辛辣气味?

      他换上拖鞋,快步走进客厅,目光立刻锁定了站在厨房门口、状态明显异常的林夕。她的背影僵硬,双肩微微耸动,地上洒落的胡椒粉和滚落一旁的调味罐,都说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夕夕?”顾时韫的心猛地一沉,立刻走上前去。当他转到林夕面前,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空洞失焦的眼神,以及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时,一股强烈的担忧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又像是沉浸在某种巨大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夕夕,你怎么了?”顾时韫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怕惊扰到她。

      林夕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但她的眼神依旧是涣散的,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几乎破碎的声音:“……碗……碎了……猫……猫碎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流不出眼泪,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噎住了喉咙。

      顾时韫瞬间明白了。不是现在碗碎了,是记忆里的碗碎了。是她的超忆症,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将她拖回了某个痛苦的过去。虽然他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她此刻的反应,足以说明那段记忆的杀伤力。

      他没有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试图用逻辑去分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知道,对于拥有超忆症的林夕来说,痛苦的过去从来就不是“过去”,它们随时可能以高清的、身临其境的方式“现在进行”式地重演。

      他放弃了言语的安慰,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上前一步,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他的拥抱并不紧锢,却充满了坚定和温暖,像一个安全的港湾,试图容纳她此刻所有的惊涛骇浪。

      “没事了,夕夕,没事了……”他低声重复着,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一只手缓慢而有力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在这里,我陪着你。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身上的草木清香渐渐驱散了她记忆中那股冰冷的尘埃味。他胸膛传来的温暖和有力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点点传递到她冰凉的身体上。

      林夕起初身体依旧僵硬,抗拒着外界的接触,完全沉浸在记忆的碎片里。但顾时韫的体温和心跳,像一道微弱却持续的光,穿透了记忆的重重迷雾。她开始本能地向他靠近,额头抵着他的肩膀,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受伤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兽。超忆症带来的高清回放开始变得模糊、褪色,耳边父母的争吵声和碎裂声逐渐远去,被顾时韫平稳的心跳和轻柔的安抚声所取代。现实厨房的温暖气息,一点点重新占据她的感官。

      顾时韫就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在渐渐暗淡的暮色中,构成一幅静止而充满守护意味的画面。他没有试图追问那破碎的“碗”和“猫”具体指代什么,他知道,如果林夕愿意,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他。此刻,他只需要让她知道,无论她被记忆的洪流冲到哪里,他都会在这里,做她的锚。

      过了不知多久,林夕终于在他怀里完全松弛下来。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沙哑:“……对不起……”

      “嘘,”顾时韫打断她,手臂稍稍收紧了些,“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发丝,“晚饭我来做,你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好吗?”

      林夕轻轻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手,把她带到沙发边坐下,又给她盖了一条薄毯。顾时韫去厨房关掉了炉火,收拾了地上的狼藉,然后开始重新准备简单的晚餐。

      过程中,他的目光不时担忧地投向沙发上蜷缩着的林夕。他看到她闭着眼睛,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放松后的极度疲惫。他知道,这次记忆的闪回消耗了她巨大的心神。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风暴,让顾时韫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超忆症对林夕的折磨。它不仅仅是记住快乐或知识的超能力,更是一把双刃剑,将那些她想要遗忘的痛苦,永恒地、鲜活地刻在她的灵魂里。这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爱她,更要守护她,在她被记忆吞噬时,做那个能将她拉回现实的光。

      当简单的晚餐准备好,顾时韫端到客厅时,林夕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还有些疲惫,但已经恢复了清明。她看着顾时韫忙碌的身影,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关切,心中那片因记忆闪回而冰封的角落,渐渐被暖流融化。

      “时韫,”她轻声唤他,“谢谢您。”

      顾时韫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饿了吗?先吃点东西。”

      这一次,林夕没有再说“对不起”,也没有沉溺在过去的阴影里。她看着眼前这个用沉默和行动给予她最大支撑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或许,爱真的拥有一种力量,可以慢慢覆盖那些痛苦的记忆,或者,至少可以为它们筑起一道温暖的防线。而这道防线,名字就叫顾时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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