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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微妙的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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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刺杀事件的余波,如同南都城上空久久不散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全城戒严持续了整整十日,城门处的盘查严格到近乎苛刻,兵丁们对照着户籍画像,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城内,禁军与刑部差役联手,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捕,客栈、酒肆、商铺乃至寻常民居,都未能幸免,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然而,那个代号“孤鸿”的刺客,却如同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在激起惊天波澜后,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目击,没有线索,甚至连一滴确凿的血迹都未曾找到。她就那样在重围之下,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凡的身手,上演了一出人间蒸发。
公主府书房内,气氛比窗外深秋的夜色还要凝重。
凌澜单膝跪地,向来清冷的面容上难得地染上了一丝疲惫与挫败:“殿下,各处关卡及城内暗哨回报,均未发现符合孤鸿特征之人。此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陆羡初站在巨大的南都舆图前,指尖正点在皇家围场的位置,闻言,指尖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烛光映照着她半边侧脸,明暗交错,看不出情绪。
“不是仿佛从未存在,”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表象的冷冽,“而是存在得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能如此熟悉围场布局,精准把握护卫换防间隙,事后又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彻底消失……你说,这需要什么?”
凌澜抬起头,眼神锐利:“内应。而且绝非普通内应,必是能接触到核心防卫布置,且拥有极高明伪装和反追踪能力之人。”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许……不止一人。”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也是最令人不安的推测。一只潜入的孤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张早已悄然织就、深植于肌理之中的暗网。孤鸿,或许只是这张网露出的一枚锋利钩爪。
陆羡初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凌澜身上:“继续查。明线可稍缓,暗桩不能松。重点排查近期所有能接触围场防卫方案的人员,以及与北地有关联的府邸、商号。”
“是!”凌澜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那……苏先生那边?”
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苏星言与孤鸿的关系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当日出现在围场外围的理由虽看似合理,却经不起深究。更重要的是,她那“恰到好处”的惊叫和举动,无论有心无心,客观上确实破坏了刺客的致命一击,也间接导致了眼下的僵局。
陆羡初的眸色深了些,像幽深的寒潭。她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良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她如何了?”
“自那日问话后,一直安分待在客院,每日看书练字,偶尔在院中散步,并无异常举动。只是……”凌澜斟酌着用词,“神色间总有些郁结,吃得也少。”
陆羡初沉默片刻,“带她过来。”
***
苏星言被带到书房时,心中已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十来日的软禁,虽无苛待,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未知的审判,远比直接的责难更折磨人。她设想过无数种结局,从被驱逐到被秘密处决,却唯独没想过,陆羡初会再次单独召见她。
书房内依旧只有她们二人。陆羡初没有像上次那样咄咄逼人地审视她,只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苏星言默默坐下,垂着眼睑,等待命运的宣判。
“刺客没有找到。”陆羡初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苏星言的心猛地一跳,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是庆幸孤鸿暂时安全?还是担忧这会让陆羡初的疑心更重?她不敢表露分毫,只是低声道:“哦。”
“你似乎并不意外?”陆羡初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
苏星言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她……本就很擅长隐匿。”这是事实,也是她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不带立场的回答。
陆羡初微微颔首,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找不到刺客,意味着危机并未解除,也意味着本宫之前的推断可能成真——南都之内,潜藏着我们尚未知晓的敌人。”
她话锋一转,忽然问:“苏星言,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
苏星言怔住了。她没想到陆羡初会问她这个。是试探还是真的想听她的看法?她谨慎地回答:“殿下运筹帷幄,自有决断。星言一介布衣,不敢妄议朝政。”
“本宫问的是‘应对’,是‘人心’。”陆羡初纠正道,“刺客一击不中,短期内或许会蛰伏,但其背后的主使,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能继续刺杀,也可能换一种方式,比如……散布谣言,动摇民心,离间君臣。你擅长洞察人心,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百姓又会如何想?”
苏星言明白了。陆羡初是在用她的专业,而非将她当作单纯的嫌疑犯。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她沉吟片刻,道:“春狩之事,虽竭力压制,但消息必然已流传出去。百姓会恐慌,会猜测刺客的来历和目的。若此时再有流言引导,很容易将矛头指向北雍,激化民间对立情绪,甚至……可能有人会质疑朝廷的护卫能力,或者散布对殿下不利的言论。”
她顿了顿,看向陆羡初:“殿下近日是否已听到类似风声?”
陆羡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虽然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不错。已有御史弹劾京兆尹与禁军统领护卫不力。市井间亦有传言,说本宫……德不配位,故天降警示。”
苏星言心中暗叹,权力的斗争从来如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还是那句话,堵不如疏。殿下或可主动引导舆论。譬如强调刺客已被重伤遁逃,朝廷正在全力追缉,彰显决心。殿下亦可如常视事,甚至多出现在公众面前,展现从容镇定,以安民心。对于具体的防卫疏漏,则需内部严查,但对外则需展现团结与信心。”
陆羡初静静地听着,末了,轻轻吐出一句:“你总是能在纷乱中,看到最关键的那一点。”
这句话听不出褒贬,却让苏星言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苏星言,”陆羡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今日所言,确有见地。你救治羡南、安抚灾民,亦是有功。春狩之事,虽有诸多疑点,但本宫暂且信你当时之举并非同谋。”
苏星言猛地抬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但是,”陆羡初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冰锥,直刺人心,“信任并非毫无代价,也非毫无界限。从今日起,你留在本宫身边。你的本事,你的见识,你对人心的洞察,本宫都要用。但你要记住,你的命,是你自己挣来的,也是本宫赐予的。若他日让本宫发现,你有丝毫背叛之举……”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双深邃眼眸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已说明了一切。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利用,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控制。
苏星言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活着,留在权力中心,或许还能有机会做点什么,无论是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微弱的信念,还是为了那个下落不明的朋友。
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轻声道:“星言……明白。谢殿下不杀之恩。”
“不是恩,”陆羡初纠正道,语气莫名地缓和了一丝,“是价值。你证明了你的价值。而本宫,向来珍惜有价值的人和物。”
她挥了挥手:“下去吧。会有人为你安排新的住处,离本宫的寝殿近些。羡南那边,你仍需定期去看顾。”
苏星言起身行礼,默默退出了书房。
当她踏出那扇沉重门扉时,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大仗。她和陆羡初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也更加复杂危险的阶段。她不再是单纯的客卿或咨询师,而是“有价值但需严控的怀疑对象”,是棋子,也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微妙情感的承载者。
新的住处比之前的客院精致许多,也更为僻静,显然便于监控。苏星言并无心欣赏,她最大的慰藉,是获得了有限度的自由,可以继续去为沈予心进行治疗。
沈予心似乎也听说了城中的风波,见到苏星言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准备好画笔和纸张,用沉默的陪伴表达着她的关切。
治疗过程中,沈予心的画作开始出现一些变化。那些灰暗的、混乱的线条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模糊但宁静的意象——一株在墙角悄然绽放的野花,一盏在寒夜里散发微光的孤灯。她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虽然提及过往时仍会黯然神伤,但已不再有最初那般剧烈的应激反应。
“苏先生,”一次治疗结束时,沈予心轻声说,“谢谢你。我感觉心里好像没有那么堵了。”
苏星言看着她眼中微弱但真实的光亮,心中感到一丝难得的暖意。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她温和地说,“记住那种感觉,即使很微弱,也是希望。”
她严守职业道德,绝口不提沈予心透露的秘密,也绝不探听那幅可能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地图的下落。她们之间的关系,纯粹是咨询师与来访者,也是两个在乱世中飘零,相互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孤独灵魂。
这份情谊,成了苏星言在公主府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有时,苏星言会站在院中,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孤鸿,你究竟在哪里?是生是死?她知道,这个答案,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孤鸿的下落,成了悬在她和陆羡初之间的一根刺。
秋意渐深,落叶纷飞。
南都城在短暂的动荡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南北之间的敌意因这次未成功的刺杀而愈发尖锐,战争的阴云似乎更近了一些。
陆羡初更加忙碌,苏星言时常见到她深夜仍在批阅文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厉。她们的关系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陆羡初会征询苏星言对一些民情舆情的看法,苏星言则谨慎地提出建议;在私下偶尔的接触中,陆羡初或许会因苏星言一句关于饮食起居的寻常关心而略有动容,但更多的时候,她们之间横亘着的是无法逾越的权力鸿沟与理念差异。
苏星言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反对战争,珍视个体的价值观,与陆羡初一统江山,必要时不惜代价的宏图霸业,存在着根本性的冲突。这冲突如今暂时被压制下去,但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终有爆发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