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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心药 ...

  •   寅时刚过,天际还是一片鸦青色,公主府内万籁俱寂,唯有东边小厨房透出一点暖黄的光。苏星言正在里面忙碌着。

      陆羡初为她挡下的那一刀,不仅留在公主手臂上,更似刻在了她心里。那种混合着愧疚、感激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心疼,驱散了她连日来的犹豫与彷徨。

      小厨房里食材琳琅满目,她却只拣最朴素的几样:一只肥嫩乌鸡,一把红枣和枸杞,还有一段品相上乘的当归。她动作熟练地将乌鸡焯水,撇去浮沫,与冲洗干净的药材一同放入厚重的陶罐,注入清冽的泉水,盖上盖子,移到角落的小火炉上,任文火慢慢煨着。

      接着又另起一锅,用上好的粳米熬粥,待米粒快要化开时,小心撇出最上层那层稠滑如膏的米油,再将早已撕成细丝的鸡胸肉和一点点细盐放入,继续用微火保温。

      当第一缕晨光彻底照亮窗棂,驱散了庭院的薄雾时,苏星言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站在了陆羡初寝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外。凌澜如同往日一样,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那里,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和食盒里隐隐透出的热气。

      “苏大夫,殿下伤口疼痛,昨夜服了安神汤,眼下刚歇下,吩咐了不见任何人。”凌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不带丝毫波澜。

      苏星言没有退缩,将食盒轻轻放在门旁的石栏上,声音虽轻却坚定:“凌护卫,我在此等候便是。殿下的伤终究是因我而起,我心中难安。这粥和汤算不得什么,只是份心意,盼能助殿下恢复些元气。”

      她的执着与那份显而易见的担忧,让凌澜冰冷的眼神略微松动。沉默了片刻,她转身将门轻轻推开一道门缝,闪身进去通报。不过片刻,殿门重新打开,凌澜侧身让开:“殿下让你进去,动作轻些。”

      苏星言心中一紧,道了声谢,便提着食盒,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寝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帘幕遮挡了大部分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香。陆羡初并未安卧,而是披着一件绣金凤纹的软缎外袍,靠坐在宽大的床榻上,受伤的左臂被厚厚的白纱层层包裹,用细带固定在前胸,行动明显不便。

      她身前的小几上,竟还摊开着几份写满字的文书。她的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几乎不见血色,唇瓣也有些干涩,但在抬眼看向苏星言时,那双凤眸中的锐利与清醒,却与她的病容形成鲜明对比。

      “你倒是起得早。”陆羡初的声音带着伤后的低哑,听不出喜怒。

      苏星言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殿下受了这么重的伤,太医嘱咐要好生静养,怎么还看这些劳神的东西?”

      她看见陆羡初试图用未受伤的右手去拿笔,却因左臂无法配合而动作笨拙,甚至不经意间牵动了伤口,让她在心里吸了一口冷气。

      “殿下,让我来吧。”苏星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紫毫笔,又将几份散乱的文书理了理,“您若信得过,可以口述,我来记录。”

      陆羡初抬眸,深邃的目光落在苏星言脸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星言坦然回望,眼神清澈,里面只有纯粹的关切与想要分担的意愿。殿内一时静默,只闻彼此轻浅的呼吸声。良久,陆羡初有些不自在的将目光移开,重新投向文书,算是默许。

      她开始口述,内容是几条关于进一步加强都城巡防、严密监控与赵王相关人等动向的指令。她的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即便带着伤病的疲惫,思维依旧缜密。

      苏星言凝神静气,屏息聆听,笔下飞快,字迹虽不似陆羡初那般锋芒毕露,却也端正秀逸。

      口述暂告一段落,殿内气氛稍稍缓和。苏星言看着陆羡初略显干涸的唇瓣,轻声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该换药了。太医开的金疮药自是极好,但若能辅以温和的活血化瘀之药外敷,或能促进愈合,减轻疼痛。我……略通此道,不如让我看看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这一次,陆羡初沉默的时间更长。手臂的伤处,是极其私密和脆弱的地方。让一个身份依旧微妙、且不久前才因“孤鸿”之事与她产生过争执的人触碰……这需要超出常理的信任。

      苏星言屏住呼吸,等待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陆羡初内心的权衡与挣扎。

      仿佛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羡初终于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苏星言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纱布,当那道皮肉翻卷、边缘依旧红肿的狰狞伤口完全暴露在眼前时,她的呼吸还是为之一滞,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泛起的酸意,用太医留下的药水,蘸湿干净的软布,极其轻柔地为她清洗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和药渍,然后将自己带来的、研磨得更为细腻并掺了舒缓镇痛草药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处,再用软纱仔细包扎好。

      整个过程,她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陆羡初手臂的肌肤,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让两人心中都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陆羡初始终闭着眼,长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任由她动作,但原本紧绷的身体线条,却在苏星言极致轻柔的动作下,一点点松弛下来。

      “为何……”陆羡初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伤后特有的虚弱,“为何如此在意这道伤?”

      苏星言正在系结纱布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声音轻缓却异常清晰坚定:“如果不是我,这道伤口原本可以不用出现的。殿下千金之体,却因我而伤,星言心痛难当。”

      这句话,如同春日里悄然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敲在陆羡初冰封的心湖上。她倏然睁开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苏星言。

      她正低垂着头,专注地打着最后一个结,侧脸在从帘幕缝隙透进的微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宁静。那一刻,陆羡初只觉得心房那坚硬的外壳,被这简单直白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午后,苏星言再次扎进了小厨房。那罐当归乌鸡汤已经熬好,香气浓郁醇厚。厨房里热气氤氲,映得她脸颊微红。

      春雨被派来帮忙,看着苏星言熟练地掌控火候,不时用汤勺撇去浮油,动作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忍不住轻声感叹:“苏大夫,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这汤闻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头暖烘烘的,殿下一定喜欢。”

      苏星言看了一眼鸡汤,有些出神,轻声道:“食物能暖胃,也能慰心。有时候,千言万语的道理,或许都比不上疲惫寒冷时,一碗恰到好处的热汤。”她像是在对春雨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的话语里蕴含的体贴,春雨未必能完全理解,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关怀。而这份关怀似乎也真的起了作用。

      凌澜后来私下里告诉苏星言,殿下虽然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午膳和晚膳时,都将她细心准备的那份鸡丝米油粥和炖汤用了,甚至比平日还多进了些软烂易消化的菜肴。

      日头偏西,凌澜步履沉稳地步入书房,呈上一封密报。陆羡初拆开火漆,迅速浏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沉不住气了。”

      密报并非边境告急的烽火,而是两条关键信息:一是北雍小股骑兵近日在洛水北岸频繁出没,似有挑衅试探之意;二是查实北雍使团副使哈尔巴拉离境前,曾秘密会见赵王麾下一位负责军需采办的亲信。

      陆羡初当即下令:一命御史台暗中收集赵王与北使往来、以及其手下可能利用军需牟利,以次充好的证据,务求精准狠辣;二以“北境不宁,需稳固京畿”为由,即刻拟折,奏请由素来中立且德高望重的老将暂代部分都城防务协调之职,意在微妙地削弱赵王对核心卫戍部队的影响力。

      恰在此时,侍女通报,睿王殿下前来探病。

      陆羡初眸光一闪,瞬间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个略带病容却依旧从容的皇妹。“请皇兄进来。”

      睿王陆羡之穿着一身素雅常服,面带恰到好处的忧色走了进来,语气充满兄长式的关怀:“皇妹,听闻你昨夜受惊受伤,为兄心中实在难安。伤势如何?可曾仔细诊治?那胆大包天的凶徒可拿住了?”他言辞恳切,神情真挚,俨然一位疼爱妹妹的仁厚兄长。

      “劳皇兄挂心,不过是皮肉之伤,将养几日便好。”

      陆羡初微微欠身,示意他坐下,语气平淡,“凶徒是赵王府蓄养的死士,已然伏诛。只是这背后主使之人心思歹毒,怕是难以连根拔起。”她轻描淡写地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绑架定性为“遇袭”,并直接点出赵王,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

      睿王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震惊与愤慨,拍案道:“皇弟他……竟如此猖狂!简直无法无天!皇妹你放心,此事为兄定要在父皇面前参他一本,为你讨个公道!”

      他表现得义愤填膺,然而在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却是一片冷静的盘算,甚至隐隐有一丝满意——赵王行事越是疯狂不计后果,便越发衬托出他睿王的稳重与可靠。

      “皇兄有心了。”陆羡初冷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如今北雍在边境似有异动,此时若在朝中掀起大案,只怕会动摇人心,反让外敌有机可乘。”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刚刚收到的密报。

      睿王果然顺势接口,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正是此理!北雍蛮夷,狼子野心不死。值此多事之秋,朝堂稳定重于一切。立储之事,关乎国本,父皇想必也会更加慎重……”他终于不着痕迹地露出了此次探访的真实意图之一,既是打探风声,也是再次强调稳定的重要性,而“稳定”往往意味着倾向嫡长的正统。

      陆羡初没有直接接“立储”的话茬,而是抛出了一个诱饵,也是一个真实的警告:“皇兄所言极是。不过,我担心二皇兄近日与北雍使者过往甚密,如今北雍恰在边境生事,未免太过巧合。若有人为了一己权位,不惜养寇自重,甚至暗中引狼入室,那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其祸远甚于朝堂争端。”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睿王心中漾开涟漪。他素来厌恶赵王的激进好战,但更惧怕的是赵王真的凭借军功或者与外敌的暗中交易,获得压倒性的优势。陆羡初的点拨,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要害。

      “皇妹的意思是……?”睿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几分真正的凝重。

      “没什么。”陆羡初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吹了口气,语气淡然,目光却锐利如刀,“我只是觉得,比起一个可能为了军权而不惜搅动天下烽烟的弟弟,父皇或许会更欣赏一位懂得顾全大局,维护朝廷纲常与伦序的儿子。毕竟,嫡庶长幼,自有法度,皇兄以为呢?”

      她的话语,表面上是在维护“伦序”,实则是在划出明确的界限:赵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若上位,你我所秉持的理念和利益,都将荡然无存。

      她不需要睿王做出任何明确的结盟承诺,她只需要他清楚地认识到,在遏制赵王这一点上,他们有着至关重要的共同利益。

      睿王是何等人物,浸淫朝堂多年,立刻听懂了这弦外之音。他沉吟片刻,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惯常的温和面具,笑了笑:“皇妹思虑周详,深明大义,为兄受教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好生养伤,朝中的事务,自有父皇和我们这些做兄长的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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