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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沈心家在屯子最深处,紧挨着一片茂密的竹林。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到了尽头,眼前是一栋颓败的老式小院。白墙早已斑驳不堪,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院门是虚掩着的,门轴处有陈旧的锈迹。

      叩了几声门,里面无人应答。谢春深与林春对视一眼,轻轻推开了门。

      院子里,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款式却很考究的旧式丝绸长裙,头发随意挽着,露出的一截脖颈纤细脆弱。她正对着墙角一丛早已败落的月季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听不真切。听到推门声,她猛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拽回了过去,又在下一瞬狠狠摔回现实。

      那张脸,即便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即便此刻带着挥之不去的憔悴与惊惶,依然能瞬间攫住人的呼吸,难掩昔日惊心动魄的美貌。眉眼的轮廓,鼻梁的弧度,唇形的优美……林春脑子里轰然一声,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了——是沈语。那个早已成为传说,只存在于光影和记忆里的影后沈语。

      可她此刻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距,像蒙着一层擦不净的灰雾。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苍白的唇上,竟涂着与沈心如出一辙的、极不合时宜的浓艳口红,红得刺眼,像一道裂开的伤口。她手里还攥着一根枯萎的花枝,尖利的刺几乎要扎进掌心,对着两个不速之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神经质的尖利:

      “你们是谁?!是不是他派来的?是不是来抢我的戏……抢我女儿的?!”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像是陷入某种巨大的恐惧与敌意之中。

      “妈妈!”

      堂屋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出来,是沈心。她的小脸比平时涂了粉底还要煞白,嘴唇上的口红也花了,怯生生地站在屋檐下,望望失控的母亲,又望望门口的两位老师,那双被粗黑眼线框住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惊恐与无助,像一只被暴雨打湿、无处可逃的雏鸟。

      沈心的出现,非但没能安抚沈语,反而像往滚油里滴了水,让她情绪更加激动。她往前踉跄着逼近,旧丝绸裙摆扫过地上的尘土。谢春深被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偏执慑住,下意识后退,脚跟却磕到了生硬的门槛,身体失去平衡的一瞬,指尖仓促地、本能地攥紧了身侧林春的衣角。

      那一小片棉布布料,被她微凉而用力的指尖抓住、捏紧。触感透过夏日单薄的衣衫,清晰地、不容分说地窜上林春的脊背,瞬间流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奔涌,冲向头顶,又沉沉坠回心口,砸出擂鼓般的回响。这短暂的保护与被需要,这肌肤未曾直接触碰却更显亲密的依赖,让他在混乱中心头狂跳,竟生出一种荒谬又灼热的错觉——或许,自己并非全然无望。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她指尖触及的刹那,便上前半步,稳稳挡在了谢春深身前,将她与情绪失控的沈语隔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可能温和、平稳的声音说:

      “沈女士,您别激动。我们是沈心学校的老师,过来做家访的,没有恶意。”

      场面一度混乱,直到闻声赶来的邻居——一个同样住在附近、看起来和沈家相熟的大婶——帮忙劝解安抚,才渐渐平息下来。沈语被半扶半拉地带回了屋里,嘴里依旧含混地念叨着什么。沈心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老师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夕阳已经沉到了山脊线之下,只剩下漫天瑰丽的余晖,将蜿蜒流过屯子的小河染成金红色。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地投在河畔的小路上。

      谢春深一直没怎么说话,神情有些恍惚失神,显然还未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恢复。她或许在消化沈语真容带来的震撼,或许在担忧沈心的处境,又或许,两者皆有。

      而林春,腰间那片被攥过的布料,仿佛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微凉温度和那份仓促的力道。这触感在心里被反复回放、放大、咀嚼,带着夏日晚风也吹不散的温热。他走在谢春深身侧半步之后,看着地上她纤瘦摇曳的影子,一种混杂着保护欲、心疼与隐秘欢喜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发酵。

      那次家访之后,谢春深心里总是惦记着沈心。她开始常常在课后、或是别的孩子玩耍时,私下里给沈心补补落下的功课,也借着这个机会,试着和她聊天,慢慢地,从孩子零碎、不成句的言语里,拼凑出一些情况。

      沈心跟着母亲沈语和奶奶一起住。奶奶年纪很大了,精神状况比沈语更差,多数时候都是疯疯癫癫的,不认识人,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但偶尔,会有那么短暂的清醒时刻,她会定定地看着沈心,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轻轻地、清晰地叫一声“小语”。沈心说,那是妈妈以前的名字。

      关于爸爸,沈心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爸爸不常来猫猫屯,偶尔来了,也总会和妈妈关在房间里激烈地争吵。每次吵完,爸爸会摔门离开,而妈妈则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很久很久。沈心说,她梳妆台上的那些口红和眼影,是因为妈妈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种漂亮的瓶瓶罐罐。她偷偷学着妈妈的样子涂,是觉得……如果自己也打扮得像妈妈一样,也许妈妈看到会开心一点,就不会总是那么难过,那么奇怪了。

      谢春深确实见过那个梳妆台。在老屋光线昏暗的卧室里,红木材质的梳妆台是屋里少数几件称得上“精致”的家具,与周遭的简陋格格不入。台面上摆满了各式名牌化妆品,香水瓶造型优美,口红排列整齐,只是多数膏体已干涸,香水也早已挥发殆尽,蒙着厚厚的灰尘,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祭品。

      梳妆台的角落,被几个空置的粉盒压着,露出杂志的一角。谢春深轻轻抽出来,是一本纸张已然泛黄发脆的旧电影杂志。封面是年轻时的沈语,或许是二十出头,眉眼清亮如淬过光的星辰,笑容明媚得毫无阴霾,对着镜头,仿佛拥有全世界的热爱与期待。与如今院子里那个眼神涣散、涂着怪异口红、对着枯枝喃喃自语的女人,判若云泥,几乎无法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谢春深轻轻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小字,字迹娟秀而有力,墨迹已随时间微微晕开:

      “以光影为翼,盼自由如风。”

      落款是“沈语”,日期是她二十岁那年。那一年,她或许刚刚崭露头角,前程似锦,满怀对艺术与未来的无限憧憬。翅膀与风,是那个年轻灵魂最炙热的渴望。

      可如今,翼折何处?风止何方?

      谢春深合上杂志,指尖拂过封面上那张灿烂的笑脸,再看向院子里正茫然望着天空的沈语,以及小心翼翼躲在门边、脸上涂着蹩脚妆容的沈心,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沉甸甸地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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