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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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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城商圈那些落地玻璃,总擦得锃亮透澈,像一道无形的墙,悄无声息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墙内是舞蹈教室,光洁的木地板上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裹挟着一个旋转的身影。她的青丝随着动作扬起墨色的弧,指尖探向虚空,仿佛在触摸看不见的风。足尖点地、拧身回眸的瞬间,那眼神空灵清澈,似乎能穿透厚厚的玻璃,望向某个遥远的彼方——谢春深。她的姿态,先于她的名字,深深烙进了林春眼里。那是惊鸿一瞥,玻璃上映着他自己呆怔的脸,胸腔里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地撞着耳膜,像擂着一面不属于他的鼓。
从此,这身影成了他心底最隐秘的风景。公共课上,他隔着几排座位,目光描摹她低头记笔记时脖颈弯出的弧度;食堂嘈杂的人潮里,他能一眼捕捉到她偶然的侧影;图书馆同一区域,淡淡的、几乎无痕的皂角香气,成了嗅觉里唯一的坐标。这些零星的碎片,点滴汇聚,在他心底汇成一股无声的暗涌,既甘甜又酸涩,涨满了每个寻常日子。
直到那份暑期支教名单递到面前。指尖划过纸张,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两个名字,一上一下,紧紧挨着。目的地是地图上几乎寻不到的、名字透着泥土气的“猫猫屯”。林春攥着纸页,指尖微微发紧,薄薄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掌心的潮热濡湿。
七月,暑气蒸腾,黏腻的空气包裹着一切。长途汽车在蜿蜒山路上摇晃,窗外景色由规整的城区渐变为起伏的田野,最后是莽莽苍苍的山林。换乘的拖拉机突突作响,在颠簸的土路上扬起红尘,扑了人满头满脸。最后一段路,是踩着滚烫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去的。
猫猫屯,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进眼帘。
山野是泼洒开的浓绿,层层叠叠,几乎要滴下汁液来。蝉鸣不知疲倦地撕扯着粘稠的空气,一声高过一声。几缕炊烟从青黑色的瓦顶袅袅升起,笔直向上,到了半空,才被风揉散。屯子很小,静得出奇,只有鸡鸣狗吠偶尔划破这寂静。小学校更是简陋,几间白墙斑驳的平房,一个黄土夯实的操场,旗杆孤零零地立着。学生稀稀拉拉,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未经污染的泉水。
安排下来,谢春深带三年级语文兼班主任,林春则负责全校的体育和一些杂事。工作简单,甚至有些枯燥,但他的目光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自觉地去追寻那个身影。
他看她踮起脚,在黑板上写下工整的板书,纤细的背影绷出一道认真的直线;看她被一群晒得黝黑的孩子围着,听他们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问东问西,她弯起眼角,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山峦;傍晚时分,她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批改作业,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山里的日光更加灼热、直接,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泥土、草木和汗水的气息蒸腾在一起。空气里飘着柴火味、野花香,还有孩子们奔跑后飞扬的尘土味。可无论周遭如何变幻,林春胸腔里的那颗心,在这样原始而蓬勃的生机里,在日复一日的默默凝望中,依旧顽固地、清晰地,守着初见时那失序的、澎湃的频率。
这心跳,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在这远离玻璃幕墙的深山小屯里,反而响得更加真切。
——
支教第三日,谢春深就觉察到班里那个叫沈心的小姑娘不对劲。
那孩子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安静得像个影子。最扎眼的是那张脸——不合时宜地涂抹着浓重的妆容。惨白的粉底在小脸上抹得并不均匀,像覆了一层薄薄的石膏;粗黑的眼线从眼角生硬地拖出去,像两道干涸的泪痕,又像是被什么用力拉扯过的伤;嘴唇却是触目惊心的艳红,在一片惨白里突兀地咧开,衬得那双眼睛黑洞洞的,透着一股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清冷,甚至…是暮气。
周遭的孩子,个个晒得脸蛋红扑扑,挂着晶莹的汗珠和没擦净的鼻涕,眼神里是山野间最本真的好奇与懵懂。沈心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被错置、被打碎的精致瓷娃娃,格格不入,又带着某种脆弱的坚持。
谢春深心里猛地一动。她是影帝沈语的死忠粉,从少女时代起就追着沈语的戏长大,那些光影里的悲欢离合,曾是她青春最重要的注脚。这妆容……她绝不会认错。分明是沈语巅峰之作《樱花盛开的地方》里,女主角最后身着嫁衣,决绝走入火海赴死时的经典造型——眼尾那道延伸出去的黑,是夜空里破碎的烟火,唇间那抹化不开的红,是血与火的交融,而那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底妆,底下藏着的是极致毁灭前,尘埃落定的绝望。那一幕,当年不知赚取了多少人的眼泪,也成了沈语演艺生涯中一个无法复刻、深入人心的标志性瞬间。
更巧的是,《樱花盛开的地方》取景地,正是猫猫屯。眼前这所简陋小学后面的山坡,当年曾开满如云似霞的樱花;远处那几栋如今看起来歪歪斜斜的旧木屋,曾是剧中最重要的情感发生地;就连校舍旁那条终日淙淙作响、孩子们常去玩耍的小溪,也曾无数次出现在镜头里,倒映过沈语饰演的角色破碎的泪光。谢春深当年刷剧时,就被这近乎原始的景致深深打动,更折服于沈语在那样质朴背景里爆发出的、摧枯拉朽般的情感力量。得知取景地后,她曾暗下决心,一定要来看看。如今这场支教,冥冥中竟圆了她年少时一个隐秘的心愿。
可沈语本人,早已消失在公众视野多年。她在那部封神之作后,奖项拿到手软,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就在最巅峰的时刻,她却毫无征兆地隐退了,没有告别,没有声明,像一滴水蒸发在阳光下,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外界揣测纷纭,有说她拍戏时发生意外,已葬身火海(这猜测因那场经典的“火戏”而尤为盛行);有说她看破红尘,隐居深山避世;更有充满恶意的流言,说她牵扯进某些不可言说的灰色交易,早已银铛入狱……流言翻来覆去,传了无数个版本,却没有一句有实锤。久而久之,喧嚣沉寂,只剩她的作品,在时光长河里静静沉淀,兀自发光。
一个消失的巨星,一个偏远山村,一个妆容古怪的女孩,还有那部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电影……无数碎片在谢春深脑海里碰撞,激起强烈的不安与探知欲。
“我想去沈心家家访,”放学后,孩子们麻雀般散尽,谢春深一边收拾着简陋的教案,一边对正帮她关窗的林春说。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给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但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她这两天的状态很不对,我不熟悉这里的路,有点担心。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春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合拢,闻言,手指微微一顿。能和她单独相处,走一段或许不短的山路,这个念头让他胸腔里瞬间溢满了隐秘的雀跃。他努力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转过身,对上她带着征询和些许忧虑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什么时候去?我认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