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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热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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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夏逸兴叫住阮临川,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两盒药,“多西环素,预防性服用。”又从行囊底部掏出一个棕褐色玻璃瓶,“非洲带回来的,专治吸血蜱虫。。”
阮临川接过瓶子,标签上的字迹潦草难辨,是种陌生的文字。
“斯瓦希里语?”他眯起眼睛。
“嗯。”夏逸兴难得敛去笑意,“直译过来是‘防吸血恶魔。”他拧开瓶盖,浓郁的苦蒿混着没药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每两小时补喷一次,重点照顾脚踝和腰部。”说着又扔来一捆绷带,“长裤扎紧,别留一丝缝隙。”
阮临川将药瓶塞进冲锋衣内袋,转身时听见夏逸兴低声念了句咒语般的异国方言。他没有追问,但那古怪的音节却猝不及防地烙在了记忆里。
张老汉的摩托车在院门外突突作响。老人听说阮临川要去青龙涧,连连摇头:“那地方邪性得很,”他吐了口唾沫,“上月死了两头壮牛,兽医说是怪病,连个正经说法都没有。”
“所以才更要去看看。”阮临川抬手将宽檐帽压低,“您把我放在涧口就行,不用往里走。”
老旧的摩托车在盘山道上嘶吼,排气管喷出的青烟混入晨雾。
张老汉的絮叨混着机油味飘过来。二十年前的山洪卷走了整个采药队,夜半林间游荡的磷火,还有那致人高热昏迷的“山瘴”。阮临川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锁死在沿途的植被上。随着海拔升高,原本茂密的乔木渐渐被低矮的灌木取代,叶片上泛着不正常的暗绿色。
涧口处,一块锈蚀的铁牌斜插在泥泞中,褪色的红漆勉强可辨“青岩水电站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大字。牌下的小径布满新鲜的车辙,几串胶鞋印交错着延伸进浓雾深处。
“最近倒是热闹?”阮临川用鞋尖拨弄着泥地上的烟头。
“那帮施工队的后生崽。”张老汉吐了口痰,“说是要赶在汛期前竣工,连轴转了小半个月。昨儿还见他们往里头运了批铁皮箱子。”
阮临川挥手告别张老汉,转身踏入雾中。山雾像某种活物般缠绕在扭曲的杉木间,能见度不足二十步。他每隔百步便掀起衣领喷洒驱虫剂,苦蒿与硫磺的气息在潮湿中炸开。
青龙涧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狭长伤口,两侧峭壁陡立,谷底溪流湍急。阮临川溯溪而上,很快发现了水电站施工现场。几台挖掘机停在那里,但空无一人。施工棚里散落着快餐盒和矿泉水瓶,看起来工人们离开得很匆忙。
溪畔的泥土上有大量动物足迹,还有几处暗红色的污渍。阮临川蹲下身,用树枝挑开一片枯叶,下面赫然涌动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恙螨,立克次体的主要传播媒介。
正当他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突然袭来。阮临川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树干,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不会这么快就被感染了吧?他看了看表,才服药不到两小时,理论上药效应该已经开始发挥作用。
“喂!干什么的!
粗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阮临川转身,看见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站在施工机械旁,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青溪镇卫生站的医生。”阮临川亮出工作证,“最近接诊了几例不明原因发热患者,追踪到可能与这个施工区域有关。”
工人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走过来:“啥子发热病人?说清楚点。”
“高热,头痛,皮肤瘀点。”阮临川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症状出现前都来过青龙涧。”
男人的脸色变了:“俺们工地,确实有两个发烧送医的。”他左右张望后压低嗓门,“包工头下了封口令,说谁敢乱讲就扣光工钱。”
阮临川的医学神经瞬间绷紧:“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接触过什么?”
“得有小半月了。”男人指了指溪边,“俩娃子都在那块儿被红虫子咬了,芝麻大小,一抓一片血点子。”
“他们现在在县医院?”
“小李回来上工了,说是普通感冒。小张他……”男人突然住口,警惕地看着阮临川身后。
皮鞋碾过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阮临川转身,看见一个身着阿玛尼西装的中年男人从路虎上下来,两名膀大腰圆的保安如影随形。
“王工,这位是?”西装男的金丝眼镜后射出鹰隼般的目光。
“卫、卫生站的医生。”被称作王工的男人突然变得拘谨,“来问、问那个……”
“我是来调查传染病的。”阮临川直接打断他,“贵工地隐瞒传染病疫情,现已导致社区传播。根据《传染病防治法》第三十八条……”
“传染病?”西装男大笑,“医生同志,您这顶帽子扣得可太大了。”他向前逼近一步,古龙水味扑面而来,“这不过是季节性流感,也值得耽误国家重点工程?您知道这个水电站,每天的投资利息是多少吗?”
阮临川敏锐地捕捉到西装男呼吸间逸散的威士忌酸味,以及镜片后转瞬即逝的慌乱。
他冷笑一声:“若真是普通感冒,为何要阻挠工人就医?为何要下封口令?”
西装男脸色一沉:“送客!”
两名保安气势汹汹地扑来,却在阮临川冷峻的目光下迟疑了半步。他本可以轻易放倒这两个莽汉,但余光瞥见他们正恶狠狠地盯着张老汉,老人枯瘦的手指正不安地摩挲着摩托车把手。
“我自己走。”阮临川声音平静得可怕。在转身的刹那,他清晰地看见西装男对着电话咬牙切齿的模样,以及远处王工那个隐蔽的手势,指向溪流上游的方向。
那些异常繁殖的恙螨、工人离奇的发热症状、被刻意隐瞒的疫情,以及上游未知的威胁......这些碎片在他锐利的思维中迅速拼接,逐渐显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他必须立即与夏逸兴商讨对策。
卫生站早已乱作一团。走廊上挤满了面色潮红的患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呻吟声和哭喊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阮临川艰难地穿过人群,看见夏逸兴正单膝跪地,用压舌板检查一个小女孩的咽喉。他的白大褂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背上。
夏逸兴余光瞥见阮临川的身影,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阮临川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咬?有没有发热?”
阮临川摇摇头,简明扼要地汇报了青龙涧的发现。当提到成群的恙螨和被隐瞒的工人病例时,夏逸兴的手指突然一顿。
“立克次体病爆发。”他低声说,“而且很可能已经发生变异,毒力显著增强。”他突然改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快速说了几句,随即又切换回普通话,“必须立即启动隔离程序,全面灭螨,全员预防性用药。”
“问题是药品储备。”阮临川苦笑,“卫生站的多西环素库存,只够维持今天了。”
夏逸兴猛地站起身:“我有办法。”
他冲进药房,几分钟后,他捧着一个生锈的小铁盒出来,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支注射剂。“非洲疫区的保命符,”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递给阮临川,“强力霉素长效制剂,单次注射可维持一周血药浓度。”
阮临川接过注射剂,标签上依然是那种陌生的文字:“你确定这——”
“我用命担保。”夏逸兴的眼底跳动着异样的光芒,“在刚果的埃博拉疫区,它从死神手里抢回过上百条命。”
他们迅速将卫生站划分为三个区域:用红色胶带标记的确诊区,黄色隔离的疑似区,以及绿色标识的清洁区。
秦月负责调配仅有的防护装备,几件一次性手术衣和口罩。夏逸兴用消毒液在走廊上划出隔离线,阮临川则开始为所有医护人员和密切接触者注射预防药物。
下午四点,县医院的救护车终于姗姗来迟,却只下来一个司机和一个护士。
“县里也爆发了类似病例。”护士疲惫地说,“医院已经超负荷,只能接走最危重的两个。”
阮临川和夏逸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李大爷和孕妇优先。”
在转移李大爷时,老人青筋凸起的手突然死死攥住阮临川的手腕。气管插管让他无法言语,但那颤抖的唇形清晰可辨:谢谢。
救护车的尾灯在尘土中渐行渐远,最终被蜿蜒的山路吞噬。
阮临川倚在卫生站斑驳的铁门框上,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从脚底漫上来——他可以用手术刀精准地切除病灶,却切不断盘根错节的利益链;能调配出最精准的药剂,却治不了根深蒂固的麻木与贪婪。
“别当自己是救世主。”夏逸兴递给他一杯温水,“十七个活蹦乱跳的人,够本了。”
“远远不够。”阮临川的手指在杯壁上收紧,“那个穿定制西装的败类,为了工程款连人命都能当筹码。不掀了这摊烂账,整个青溪镇都得陪葬。”
夏逸兴侧过头,那双惯常含笑的眼睛此刻沉淀着几分深意。阮临川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像是要透过表象看透什么。
“你最近,”夏逸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睡得不好?”
阮临川垂眸,杯中的倒影里,一簇陌生的火焰在瞳孔深处跳动,既似曾相识又令人不安。只是每一次,他都用专业素养将其精准剥离,如同手术中切除一段坏死的神经。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会是那个冰块脸。”
“你说我什么?”阮临川拔高了尾音。
夏逸兴忽然笑了,眼角泛起几道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看来现在,你也会为不相干的人动气了?”
“不是动气。”阮临川下意识反驳。
“是在乎。”夏逸兴自然地接过话茬。
阮临川沉默片刻:“别太自以为是了。”
夏逸兴的笑容未减,只是眼神黯了黯:“我只是——”
“你只是在用你那套救世主理论揣测所有人。”阮临川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夏逸兴注视着阮临川紧绷的面容,看着他下颌线因咬牙而绷出的锋利弧度,那副被戳中要害的模样竟比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生动许多。
“你说得对,”夏逸兴依旧扬着嘴角:“我确实习惯把所有人都当成需要拯救的对象。当然,不包括你,阮医生。”然后转身走向病房。
阮临川静立原地,胸口泛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滞涩。夏逸兴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总能轻易穿透他精心维持的疏离,这种被洞悉的恼怒与被擅自关怀的烦躁相互撕扯。
这般矛盾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与近乎冒失的真诚,既如晨光般令人心向往之,又如烈日般使人退避三舍。就像长久居于暗处之人忽见天光,既贪恋那份温暖,又被刺得睁不开眼。
阮临川站在原地,胸口翻涌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那人总是这样,带着令人恼火的热情和自以为是的善意。
夜色如墨般晕染开来,卫生站的灯光成了山区唯一的星火。阮临川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夏逸兴在病房里穿梭的身影。
明明已经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这个人身上却依然散发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活力,像是黑暗中不肯熄灭的余烬。
凌晨两点十三分,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工人踉跄着冲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同伴。
“医生!救救他们!”年轻人哭喊着,“青龙涧上游塌方了!王工他们十几个兄弟,全被埋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