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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热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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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刺眼的白光下,林护士长的脸像漂白过的纱布,她的嘴唇蠕动着:“阮医生,三号创伤单元……”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阮临川低头看去,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套上了浸血的手术手套。暗红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血滴落地的声音不是“滴答”,而是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
敷料自动掀开,又是那个完美的圆形切口。
他下意识捂住口鼻,但那股熟悉的酸臭味依旧扼住了他的咽喉——氯氮平,似乎还混着一丝福尔马林的刺鼻气息。
床上那个人突然像提线木偶般弹起,染血的手指像钳子般扣住阮临川的衣领。
喉结被压迫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白大褂领口深深勒进脖颈的皮肉里。
“呃——”
他拼命挣扎,手术手套在那个人手臂上打滑,双腿不受控制地踢蹬着,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放——开——”阮临川的指尖已经发麻,意识如同溃堤的潮水般退去。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听见一个带着脑脊液气泡音的耳语:
“神的标本库。”
阮临川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透后背的睡衣。他急促地喘息着,喉间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梦到那个抢救无效的病例了,每次惊醒,那些细节便愈发清晰可怖。
下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是夏逸兴带着睡意的声音:“做噩梦了?”
阮临川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攥紧了被单。宿舍里很暗,只有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线微光。
下铺的弹簧床发出吱呀声响,夏逸兴似乎坐了起来:“要水吗?”
“不用。”阮临川的声音有些哑。
但下铺的人已经趿拉着拖鞋站了起来。片刻后,一只手臂从床沿伸上来,晃着杯温水:“喝点。”
阮临川接过水杯,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水温刚好,不烫不凉。
“梦见什么了?”夏逸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该不会是梦见我把你手术器械弄丢了吧?”
“不是。”阮临川抿了口水,“就是些乱七八糟的。”
夏逸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伸手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动作粗鲁得像在给小狗顺毛。
“再睡会儿吧。”他起身关上台灯,“要是再做噩梦,我就把你踹醒。”
话音刚落,刺眼的手机屏幕光突然划破黑暗。
“操!”夏逸兴低声咒骂,摸索着抓起震动的手机。
“喂?”他的声音清醒了几分,“现在?好,马上到。”
电话刚挂断,夏逸兴已经一个翻身下了床。黑暗中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皮带扣清脆的碰撞声。
“什么情况?”阮临川问道。
“聚集性发热,五例。”夏逸兴一边系鞋带一边快速说道,“39.5℃以上高烧,剧烈头痛伴全身肌痛,部分出现皮下出血点。”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广谱抗生素无效。”
阮临川掀开被子,赤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面,摸索着拿起白大褂。
“一起。”他说。
夏逸兴在门口等着,当阮临川走近时,他伸手递来一杯新接的温水:“先喝点,待会儿可能没时间。”
卫生站狭小的诊室里挤满了人。秦月正俯身给一个面色潮红的少年测量腋温,见到他们立刻递上病历:“最早的是这孩子,三天前发病。今天又来了四个,都是附近村子的。”
阮临川接过病历快速浏览:持续高热,剧烈头痛,结膜充血,第三天出现皮肤瘀点。血常规显示白细胞减少,血小板急剧下降。
“登革热?”他低声问夏逸兴。
“症状高度吻合,季节也对得上。但……”夏逸兴掀开一位老年患者的衣领,露出腋下三个硬币大小的黑色焦痂,“发现这个特征性皮损。”
阮临川的呼吸一滞。焦痂——恙虫病的标志性体征,但眼前这些病人的临床表现远比普通恙虫病凶险。
“问过流行病学史吗?”
“都去过青龙涧。”夏逸兴说,“上游新建了个水电站,可能破坏了生态环境。”
最里间的诊床上,老人急促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面色灰白得吓人。阮临川快步上前检查,老人双腿已经布满大片紫黑色的瘀斑,意识开始模糊。
“是DIC。”他转头对夏逸兴说,“必须马上转院。”
“电话还是打不通。”秦月咬着下唇,“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占线。”
夏逸兴和阮临川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上级医院支持,没有检测手段,他们甚至无法确诊这是什么病。
“先按立克次体感染处理。”阮临川当机立断,“站里还有氯霉素或者多西环素吗?”
“只剩四盒多西环素。”秦月说,“去年剩下的。”
“全部用上。”夏逸兴已经麻利地开始配药,“重症优先。”
接下来的两小时,如同置身于枪林弹雨的战场前线。阮临川负责稳定危重病人,夏逸兴和秦月处理轻症患者。
卫生站仅有的几个输液架根本不够用,他们不得不把输液瓶挂在窗户把手、门框上,甚至用胶带粘在墙上。
李大爷的情况最为危急。阮临川为他建立了双静脉通路,晶□□和多西环素同时滴注。但血压仍在缓慢下降,尿量越来越少。
“需要新鲜血浆和肝素抗凝。”阮临川的额发被汗水浸透,“再这样下去,他会死于多器官衰竭。”
夏逸兴握着最后一瓶多西环素走来:“县医院的通讯还是中断。”
未经确诊就使用肝素无异于走钢丝,但老人逐渐散大的瞳孔像两面蒙尘的镜子,映照出生命的流逝。
“准备肝素。”他说,声音比预想的更坚定,“小剂量起始,每两小时监测凝血功能。”
夏逸兴挑眉:“你确定?”
“不确定。”阮临川直视他的眼睛,“但确定不作为的结局。”
夏逸兴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弧度。他利落地转身,径直走向角落的药柜。
深夜十一点,当最后一瓶药液开始滴注时,秦月执意要留下守夜。阮临川和夏逸兴来到卫生站后门的小院里短暂休息,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拂过他们汗湿的后背。
夏逸兴从口袋里摸出半瘪的烟盒,月光下能看清包装上“玉溪”两个褪色的字。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塞回去。
“抽吧。”阮临川出人意料地说,“今天破例。”
打火机的火苗“啪”地窜起,在夏逸兴深邃的眼窝投下跳动的光影。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头瞬间明亮起来,映亮他疲惫的眉眼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他们并肩坐在一棵倒下的老槐树上,树皮的纹路硌着腿弯。远处传来纺织娘的鸣叫,时断时续。
“你以前见过这样的病例?”阮临川问。
“在非洲见过类似的。当地人叫它‘卡松戈热’,由蜱虫传播。”夏逸兴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雨季特别凶险,死亡率大概15%。”
阮临川转过头,月光下夏逸兴的轮廓显得格外幽深。他抽烟的样子很专注,每一口都吸得很深,仿佛要将所有疲惫都随着尼古丁一起吞入肺腑。
“你参加过无国界医生?”
“嗯,刚果金,两年。”夏逸兴轻描淡写地说,但指间的烟微微颤抖,“战区医院,帐篷搭的,手术台是用弹药箱拼的。”
“为什么回来?”
夏逸兴深吸了最后一口,用力把烟按进泥土里,碾灭的动作带着几分狠劲。
“累了。”他站起身,“去看看李大爷吧。”
李大爷的情况暂时稳定,但阮临川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们需要确诊,需要更专业的治疗,而这些在青溪镇都是奢望。
凌晨三点,阮临川正在给一位年轻女性患者检查皮疹,突然听到观察室传来秦月的惊呼。他和夏逸兴同时冲过去,发现李大爷正在抽搐,口鼻涌出粉红色泡沫状痰。
“肺水肿!”夏逸兴立刻抬高床头,“速尿20mg静推!”
阮临川接过秦月递来的药,迅速注射。李大爷的皮肤开始出现大片淤青,针眼处渗血不止,DIC正在恶化。
“肝素过量?”秦月紧张地问。
“不,是疾病本身进展。”阮临川调整着氧气管,“需要机械通气,但我们连简易呼吸机都没有。”
夏逸兴转身冲出观察室,片刻后拿着一个塑料袋回来:“用这个。”
“什么?”
“简易CPAP。”夏逸兴剪开塑料袋,接上氧气导管,“在刚果时用过,总比没有强。”
他们将塑料袋小心罩住李大爷的口鼻,用胶带固定。高流量的氧气使塑料袋鼓起,形成持续气道正压。老人的呼吸频率逐渐下降,血氧饱和度缓慢回升至90%以上。
“有用。”秦月惊喜地说。
“暂时。”阮临川紧盯着监护仪,“他需要ICU。”
晨光微露时分,李大爷的病情再度急转直下。简易的CPAP装置已经无法维持,老人开始出现潮式呼吸,瞳孔对光反应迟钝。
“脑水肿。”阮临川疲惫地说,“甘露醇还有吗?”
“最后一支用完了。”秦月翻找着药柜,“连葡萄糖都没有了。”
夏逸兴的拳头猛然砸向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他随即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生生咽下:“还有其他办法吗?”
阮临川的目光扫过病房,五位危重患者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十一年的医学素养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我要去趟青龙涧。”他伸手解开白大褂的纽扣。
“什么?”夏逸兴骤然抬头。
“如果是虫媒传染病,必须查清源头。”阮临川异常坚定,“也许能找到阻断传播的方法。”
夏逸兴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万一被叮咬——”
“比坐以待毙强。”阮临川挣脱开来,“你留下照顾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