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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亡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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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朔风卷着雪沫,狠狠砸在梅梢月苍白的面颊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头泛起的寒意。
她伏在马背上,身下这匹名为“逐夜”的骏马,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伙伴了。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哑的气音,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痛楚与压抑都闷在胸腔里,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
哑疾,是三个月前那场来得蹊跷的“风寒”留下的印记。太医署束手无策,只道是邪风入体,毁了喉脉。自此,曾经在千军万马前一声令下便能定鼎乾坤的梅将军,成了一个只能用纸笔、眼神和手势交流的哑巴。
而如今,连这沉默的将军之位,也快要不保了。
“通敌叛国”……多么可笑的四个字。那封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的密信,那几名“恰好”被边境敌军放归、指证她的士兵,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在她旧伤未愈、新疾缠身最是虚弱的时候,兜头罩下。
她甚至来不及申辩——即便能言,又有何用?朝堂之上,那些昔日同僚或躲避着她的目光,或落井下石。她清晰地记得,龙椅之上,那位年轻的女帝阮棠,在听完整场“控诉”后,冰冷的眸光从她脸上扫过,没有任何波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梅将军,你有何话说?”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难听的气音。她急切地比划着,旁边有内侍试图“翻译”,却词不达意。高座上的阮棠微微蹙起了眉,那不耐的神情,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梅梢月的心口。
最终,阮棠拂袖:“押入天牢,候审。”
没有立刻问斩,已是“皇恩浩荡”。但梅梢月知道,天牢也非安全之地。当夜,便有不明身份的刺客潜入,意图取她性命。是几个忠心耿耿的旧部,拼死将她救出,代价是他们的生命。
“将军,走!活下去,才能洗刷冤屈!”副将临死前,将逐夜马的缰绳塞入她手中,眼中是最后的恳求。
(下面是正文,上面……可能是背景情节)
于是,她成了逃亡的钦犯。
连日奔波,风寒入体,加上旧伤和心疾,梅梢月的体温高得吓人。视线开始模糊,只能凭借着意志力,紧紧攥着缰绳,任由逐夜驮着她在密林深处跋涉。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来路,也模糊了前路。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逐夜一声不安的响鼻,前蹄扬起,险些将她掀下马背。
梅梢月勉力抬头,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谷中,竟隐隐有火光和人影!
心中一凛,她立刻勒住逐夜,悄无声息地滑下马背,将马匹牵到一块巨岩后藏好。她捂住口鼻,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借着岩石和枯草的掩护,向山谷边缘潜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并非寻常商旅或山匪。
那是一支约莫二三十人的队伍,人人黑衣劲装,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地检查着装备马匹,纪律严明得可怕。中间簇拥着两人,其中一个身形格外挺拔娇小,虽也穿着普通的黑色夜行衣,但那份于人群中不自觉成为焦点的气场,却难以掩盖。
那人正侧对着梅梢月的方向,低头听着身旁护卫模样的人低声汇报。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她半边脸颊,线条流畅而精致,鼻梁高挺,唇瓣紧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与……熟悉感。
梅梢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怎么会……是她?
阮棠!
当朝女帝,此刻不应深居九重宫阙,批阅奏章,或者在她的暖阁里,对着总也处理不完的国事蹙眉吗?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还做如此隐秘的打扮?
梅梢月的脑子一片混乱。是来……亲自捉拿她的?这个念头让她四肢冰凉。
就在这时,阮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清冷的目光如电,直射向梅梢月藏身的方向!
梅梢月瞬间屏住呼吸,将身体彻底埋入雪与阴影之中,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阮棠皱了皱眉,对身旁的护卫首领,一个面容冷峻腰间佩刀的女子低语了几句。那首领立刻点头,打了个手势,两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朝着梅梢月这边搜索过来。
糟糕!
梅梢月心中叫苦,她现在这状态,莫说两名精锐,便是一个普通兵士,她也未必能应付。她试图后退,脚下却一软,踩断了一截枯枝。
“咔嚓!”
在寂静的雪夜里,这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那边!”搜索者低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梅梢月再无犹豫,转身就往逐夜藏身之处跑去,肺部疼得像要炸开,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就在她快要跑到岩石边时,斜刺里突然又冒出一人,显然是包抄过来的。那人见梅梢月身形踉跄,直接伸手抓来!
梅梢月虽病弱,但多年征战的本能犹在,侧身避过,同时手肘猛地向后撞去!那人没料到这看似虚弱的目标还有如此反应,闷哼一声,动作滞了一瞬。
趁此间隙,梅梢月扑到逐夜身边,试图翻身上马。然而,高烧和力竭让她动作慢了半拍,身后那人已经再次扑上,一把扯住了她的披风!
“唔!”梅梢月被带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雪地里。冰冷的雪灌入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
追逐的两人迅速围了上来,冰冷的刀锋抵住了她的后颈。
“起来!”一声冷斥。
梅梢月被粗暴地拽起,押着走向山谷中的营地。她低着头,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面容,心中一片绝望。落到阮棠手里……也好,总比死在那些不明不白的刺客手里强。只是,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重逢……
她被押到那堆篝火前。
阮棠已经重新坐回了火边的一块铺着兽皮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溅起,映得她眉眼明明灭灭。
“陛下,抓到一名窥探者。”护卫首领躬身禀报。
阮棠没有抬头,声音依旧是梅梢月记忆中的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处理干净。”
简单的四个字,决定了梅梢月的命运。
两名押着她的黑衣人应了一声“是”,便要动手。
不行!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梅梢月猛地抬起头,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啊啊”声。她不能说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引起阮棠的注意。
这番动静,终于让阮棠抬起了眼眸。
那双凤眸,清亮如水,又深寒如冰,落在了梅梢月脸上。
梅梢月脸上沾满了雪水和泥污,发丝凌乱,但那双眼睛,因为高烧和急切,显得异常明亮,此刻正直直地望向阮棠。
阮棠拨弄火堆的动作顿住了。
她的目光在梅梢月脸上停留了片刻,从那双过于熟悉的眼睛,到她因挣扎而散开的衣领处隐约露出的一截旧伤疤——那是去年秋狩时,为救她而被刺客箭矢擦过的痕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阮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看着梅梢月因为呼吸不畅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那烧得通红、却执拗地望着她的脸颊。
“等等。”就在护卫的刀即将落下之际,阮棠突然开口。
护卫的动作立刻停住。
阮棠站起身,缓步走到梅梢月面前。她比梅梢月稍矮一些,此刻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她伸出手,用那根刚才拨弄过火堆的树枝,轻轻挑开了梅梢月脸颊上沾湿的乱发。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挑剔的意味。
梅梢月屏住呼吸,看着她。近距离看,阮棠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阮棠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五官,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病痛和冤屈而蕴满了复杂情绪,却依旧清澈的眸子里。
“啧,”阮棠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咂舌声,像是看到了什么麻烦又甩不掉的东西。她收回树枝,随手扔进火堆,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嫌弃:
“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不是对逃犯的厉声喝问,也不是对臣子的威严斥责,那语气……更像是在抱怨一个不省心的、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的……故人。
梅梢月愣住了。
她看着阮棠转身走回岩石边,重新坐下,对那护卫首领淡淡道:“带过来。找个会看伤的,瞧瞧她是不是快病死了。”
护卫首领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是。”
押解梅梢月的力道松了些。梅梢月怔怔地看着那个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火堆的黑色背影,心头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阮棠态度的困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悄然蔓延。
阮棠没有立刻杀她。
甚至,还要让人给她治伤?
女帝陛下的心思,果然如这夜色一般,难以揣度。
她被带到了火堆旁,有人递过来一个水囊,又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随队医官的人上前,想要检查她的伤势。
梅梢月却只是抱着水囊,目光依旧落在阮棠身上。
阮棠似乎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
“看什么看?脏兮兮的,丑死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并没有下令将梅梢月重新拖走。
梅梢月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温热的水囊,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