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暖寒交煎 ...
-
那句“丑死了”还带着阮棠特有的、硬邦邦的腔调回旋在寒冷的空气中,梅梢月却从中奇异地品出了一丝并非厌恶的意味。她抱着温热的水囊,指尖那点暖意,似乎顺着血脉,一点点洇进了冰封的心口。
随队的医官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上前来,低声道:“这位……姑娘,让在下看看你的伤势可好?”
梅梢月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伸出了之前被扭伤的手臂。她依旧沉默,用动作表达着配合。医官检查了她的手臂,又示意她张开嘴看了看喉咙,眉头微微蹙起。
“风寒入体,邪热内蕴,加上旧伤未愈,气血两亏。”医官低声对阮棠的方向禀报,语气凝重,“需得静养,按时服药,否则……恐伤根本。”
阮棠拨弄火堆的动作没停,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她没看梅梢月,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不知在想什么。
医官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些草药,吩咐人去取水熬药。又有护卫拿来一张干燥的毛皮垫子,铺在离火堆稍远、既能感受到暖意又不会被火星溅到的地方,示意梅梢月坐下。
这一切安排,都是在阮棠默许甚至可能是无声指令下进行的。梅梢月依言坐下,将沉重的身体靠在身后冰冷的岩壁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逐夜也被牵到了附近,不安地踏着蹄子,但看到主人暂时安全,也渐渐安静下来。
山谷里只剩下风雪呼啸、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偶尔战马发出的响鼻。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那二三十名黑衣护卫各司其职,警戒的警戒,休息的休息,动作麻利,眼神锐利,显示出极高的素养,但他们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仿佛一群黑色的影子。
梅梢月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火堆旁那个娇小却气场强大的身影。
阮棠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弯腰的青竹。火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她似乎有些冷,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黑色夜行衣裹紧了些。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梅梢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记得,阮棠是极怕冷的。往年冬日,宫中地龙总是烧得最旺,她的手里也总要抱着暖炉。如今在这荒山野岭,穿着这般单薄……
几乎是下意识的,梅梢月动了动。她将自己身下那张厚厚的毛皮垫子,小心翼翼地向阮棠的方向推过去一小段距离。动作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阮棠似乎察觉到了,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清冷,带着询问。
梅梢月迎着她的目光,指了指垫子,又指了指她,然后做了一个“冷”的手势——双手抱臂,轻轻搓了搓。
阮棠愣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弱点似的,飞快地移开视线,下颌微微扬起,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朕不冷。”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还是老样子。梅梢月心里无奈地笑了笑,那股熟悉的、想要照顾她,又时常被她这别扭性子堵回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把垫子又往回挪了挪,安静地坐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了。医官将一碗浓黑、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端到梅梢月面前。
梅梢月看着那碗药,没有立刻去接。她高烧不退,喉咙肿痛,吞咽本就困难,这滚烫的药汁……
她抬眼,看向阮棠,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阮棠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撞个正着。阮棠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又要移开,但这次,她忍住了。她看着梅梢月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晾凉些再喝。”她突然开口,是对医官说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想烫死她吗?”
医官连忙称是,将药碗放在一旁稍微凉快点的石头上。
梅梢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暖意。她默默地等着药凉,期间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每一次都牵动着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蜷缩起身体。
她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在她咳嗽时,总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药温稍降,梅梢月端起来,深吸一口气,准备忍受吞咽的痛苦。然而,就在她刚要喝的时候,阮棠又开口了,这次是对护卫首领,那个冷面女子:
“青鸢,拿点蜜饯过来。”
名叫青鸢的女子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陛下为何突然要蜜饯这种零嘴,但还是立刻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恭敬地递了过去。
阮棠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就丢到了梅梢月身边的垫子上。
“嘴里苦就别硬撑。”她语气硬邦邦的,视线飘向别处,仿佛那包蜜饯是自己不小心掉过去的。
梅梢月看着那包突然出现的蜜饯,彻底怔住了。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小侍卫,有一次训练受伤,偷偷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也是这位当时还是公主的阮棠,板着一张小脸,丢给她一盒精致的糕点,说着类似的话:“受伤了就别逞强,难看死了。”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记得自己怕苦。
一股巨大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得梅梢月眼眶发热。她赶紧低下头,就着那碗苦涩的药汁,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每喝一口,喉咙都像被刀片刮过,但她坚持着,没有停顿。喝完最后一口,她立刻拿起那包蜜饯,取了一颗放入口中。
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浓郁的苦涩,一直甜到了心底。
她抬起头,对着阮棠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虽然面色依旧苍白病态,但那双弯起的眼睛里,仿佛落入了星辰,温柔而明亮。
这是她逃亡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阮棠恰好转头看来,撞见这个笑容,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去,盯着火堆,只是那耳根,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微微泛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红晕。
“笑什么笑,傻乎乎的。”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但梅梢月看见了她的口型。她不仅没有生气,心底那点暖意反而更浓了。她知道,阮棠这是……不好意思了。
喝了药,又有了暖意和食物(青鸢后来又默默递过来一块烤热的干粮),梅梢月的体力恢复了一些,高烧似乎也退下去一点,脑子清醒了不少。她靠在岩壁上,看着跳跃的火光,思绪渐渐飘远。
阮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带着这些精锐护卫秘密出行,目的何在?朝中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冤案……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
她很想问,但她不能说话。她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脚边松软的雪地上。
犹豫了一下,她伸出因为发烧而有些无力、却依旧修长的手指,在雪地上轻轻划写起来。
第一个字是:“陛……”
刚写了个开头,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的阮棠忽然转过头,语气带着点莫名的烦躁:“别写那个称呼。”
梅梢月的手指顿住。
阮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雪地的反光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却清晰:“在这里,没有陛下。”
梅梢月仰头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
阮棠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叫我……阮棠。”
拍
梅梢月的心猛地一跳。
直呼帝王名讳,是大不敬。但此刻,在这荒谷雪夜,远离了宫阙朝堂,阮棠亲自打破了这层壁垒。
她看着阮棠在火光与雪光交织中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线条,那微微抿紧、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瓣,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被拉近距离的……悸动。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将那个“陛”字抹去,然后,重新在雪地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为何?”
为何在这里?为何救我?
阮棠看着雪地上的字,沉默了片刻。风雪吹起她鬓边的几缕碎发,在她颊边摇曳。
“路过。”她给出了一个明显敷衍的回答。
梅梢月自然不信。她继续写:“北境有变?” 她毕竟是将军,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边境军务。
阮棠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关你事。”
语气里的疏离让梅梢月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她没有放弃,又写:“我的事……”
写到一半,她停住了。她想知道阮棠如何看待她的“叛国”,但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阮棠看着那未写完的三个字,目光幽深。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怎么搞成这样的?谁伤的你?”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梅梢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双凤眸此刻锐利如刀,不再是刚才那般别扭或烦躁,而是属于帝王的、洞察一切的审视。
梅梢月知道,阮棠问的,不仅仅是她身上的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痒痛,开始在雪地上缓缓书写。她写得很慢,字迹因为虚弱而有些歪斜,但很清晰。她写自己病重无法理事,写那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写那些“证人”的指认,写天牢中的刺杀,写忠心的旧部如何用生命为她换得一线生机……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只是客观地、近乎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但越是平静,越透出一种惨烈的冤屈与悲壮。
阮棠静静地听着(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眸,越来越沉,越来越冷,仿佛凝冻了千年的寒冰。
当梅梢月写到副将临死前那句“活下去,才能洗刷冤屈”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终是再也写不下去。
山谷里只剩下风雪的呜咽。
良久,阮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不是对梅梢月,而是对那隐藏在暗处的黑手:
“朕的人,也敢动。”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梅梢月心中炸响。
她猛地抬头,看向阮棠。
阮棠也正看着她,目光复杂,里面有愤怒,有冷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蠢。”阮棠忽然吐出这么一个字。
梅梢月怔住。
“病成那样,不知道防备?”阮棠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硬邦邦的调子,“让人算计到这般地步,你这将军是怎么当的?”
这指责来得突兀,甚至有些不讲道理。梅梢月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看着她这副哑口无言、任人宰割(指责)的模样,阮棠似乎更气了,但又无处发泄,最后烦躁地一甩袖:“行了,别摆出那副样子了!看着就来气!”
她转过身,背对着梅梢月,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
梅梢月看着她的背影,那在黑色夜行衣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心中百感交集。她听出来了,阮棠那看似指责的话语里,藏着的其实是后怕与……关心。
她是在气自己没能保护好自己,气自己让她陷入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数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山谷两侧的黑暗密林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火堆旁的阮棠!
“护驾!”青鸢厉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拔刀格开射向阮棠面门的箭矢。
其他黑衣护卫反应极快,立刻结阵,将阮棠和梅梢月护在中心,刀剑出鞘的声音清脆而凛冽。
“有埋伏!”
“保护……主人!”
混乱中,梅梢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将阮棠护在身后,却被阮棠猛地一把拉住手腕,拽到了自己身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别动!”阮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的手,紧紧握着梅梢月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疼。但那掌心传来的、不同于表面冰冷的温热,却像一道电流,瞬间传遍了梅梢月全身。
箭矢破空声、兵刃相交声、护卫的呼喝声在耳边交织。梅梢月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侧是阮棠紧贴着她的、微微散发着热意的身体,手腕上是她用力攥紧的手。
危险迫在眉睫,她的心却在狂跳之余,生出一种荒谬的安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