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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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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溃散后留下的血腥气,很快被林间清冷的空气稀释。仇清催促着众人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脚步明显加快。梅梢月手臂的伤口被小玖匆忙重新包扎过,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但她咬紧牙关,努力跟上。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肺部火烧火燎,喉咙里淤塞着腥甜的气味。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始终将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牢牢锁在视野中心。阮棠走在她斜前方,背脊挺得笔直,步伐迅捷,偶尔会不着痕迹地放慢半步,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跟上,又仿佛只是山路崎岖的自然调整。
这份无声的留意,成了梅梢月疲惫身躯里唯一持续燃烧的薪火。
他们沿着愈发险峻的山脊线跋涉,试图彻底甩开可能存在的追踪。日头渐渐西斜,将层林染上赭红与金黄。就在他们准备找一处背风地过夜时,前方狭窄的山道转弯处,忽然传来了清晰的金铁交击之声,以及一声清越却带着怒意的娇叱!
有人在前方交手!
仇清立刻打出手势,示意众人隐蔽。他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侧方一块凸起的岩石,凝目望去,随即眉头一挑,低声道:“有意思。”
阮棠和梅梢月也各自找到掩体。梅梢月靠在一棵粗壮的杉树后,微微喘息,调整着呼吸,也凝神向前方望去。
只见前方不过十数丈外,一片相对平坦的碎石地上,三道身影正战作一团。被围攻的是一个身穿靛蓝色劲装的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形高挑矫健,扎着利落的马尾,手中一柄样式奇特的弧形长刀,舞动间宛若一泓流动的秋水,光华潋滟,却又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的刀法,快、奇、险!并非军中常见的刚猛路数,也非江湖上流传的某些知名刀派招式,而是自成一家,灵动诡谲,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出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刀光过处,空气仿佛都被切割出凄厉的呜咽。
围攻她的两人,皆是黑衣蒙面,招式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而非寻常匪类。但在那少女奇诡迅疾的刀光下,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其中一人手臂上已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梅梢月的目光,自那少女出现起,便牢牢钉在了她的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并非因为那精妙绝伦的刀法,而是因为那张虽然染了风霜、眉宇间添了几分桀骜不驯,却依旧熟悉到骨子里的侧脸。
秋意暮。
她曾经的副将,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眼睛亮晶晶地喊着“将军”,对刀法有着近乎痴迷天赋,却又在战后会偷偷为受伤的小动物包扎的少女。她不是应该留在北境军中吗?怎会出现在这远离边关的深山?又为何与这些杀手模样的人交手?
梅梢月的心骤然揪紧。她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却被阮棠一把按住肩膀。
阮棠对她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阮棠的目光同样锐利地审视着战场,尤其是那两名黑衣杀手,似乎在辨认他们的来历。
场中,秋意暮似乎打得有些烦了,马尾一甩,清叱一声:“藏头露尾的鼠辈,真当姑奶奶的‘裁水’是吃素的?!”
话音未落,她刀势陡然一变!原本诡谲灵动的刀光,瞬间凝练如一线,速度快到极致,仿佛真的将无形的“水”裁开!只见一道惊艳无比的弧光闪过,“铛!铛!”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脆响,那两名杀手手中的兵器竟被同时削断!刀光余势不减,在两人胸前各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两人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看是不活了。
秋意暮收刀而立,弧形长刀“裁水”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归入背后的刀鞘。她微微喘了口气,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嘀咕道:“晦气,走个山路都能碰到截道的,还是这种没眼力见的货色。”
她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敏锐地扫到了梅梢月她们藏身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锐利,手再次按上了刀柄:“谁在那里?滚出来!”
仇清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摊了摊手,笑嘻嘻道:“姑娘好刀法!我们只是路过,绝无恶意。”
秋意暮却并未放松警惕,她的目光越过仇清,径直落在了从树后缓缓走出的阮棠和梅梢月身上。当她的视线触及到梅梢月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眼睛,在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狂喜、困惑,以及汹涌而来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喊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情绪堵在喉咙里。
梅梢月静静地站在那里,迎着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抬起手,对着秋意暮,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那是她们军中为了方便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传递信息而约定的一些基础暗号,意为:“是我。意暮,别来无恙。”
看到这个只有她和将军才懂的暗号,看到那张刻在心底、此刻虽然憔悴却依旧温柔沉静的面容,秋意暮最后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她猛地冲上前几步,却在距离梅梢月两三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想要扬起往日的语调:
“将……将军?真的是您?您……您怎么在这里?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有您的喉咙……”她语无伦次,目光急切地在梅梢月身上扫过,看到她手臂包扎处的血迹和苍白的面色,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是谁伤了您?是不是那些污蔑您的混蛋?我……我离开军营就是想找您!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像个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却又因为看到家长的伤病而心疼愤怒得不知所措,只能站在那里,又哭又“笑”,眼泪鼻涕一起流,完全没了刚才一刀毙敌的冷冽高手风范。
梅梢月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秋意暮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然后用手势温和地比划着:“别哭。我没事。慢慢说。”
她的手势从容,眼神平静,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秋意暮抽了抽鼻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努力平复情绪,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梅梢月身上,贪婪地看着,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阮棠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秋意暮对梅梢月毫不掩饰的依赖、激动与忠诚,看着梅梢月即便身处如此境地,依旧能给予旧部如此沉稳温柔的安抚。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是触动,是了然,还是别的什么。她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重逢气氛:
“此地不是叙旧之处。那些杀手,恐怕并非独行。”
秋意暮这才像是注意到阮棠的存在,她迅速瞥了一眼阮棠,虽然阮棠此刻衣着普通,但那份气度却让秋意暮本能地感到不凡。她又看向梅梢月,眼中带着询问。
梅梢月对她点了点头,示意阮棠是可信之人。
秋意暮立刻收敛了情绪,对阮棠抱了抱拳,姿态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爽朗:“方才失态,见笑了。这位……姐姐说得对,这些人是‘影阁’的杀手,像是冲着我来的,也可能……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她说到后面,看向梅梢月,眼中忧色更重。“影阁”是江湖上著名的拿钱办事的组织,不问是非。
仇清摸着下巴:“影阁?难怪身手不弱。丫头,你得罪什么人了?”
秋意暮撇撇嘴:“我离开军营后,一路往南,本想随意走走,前几日顺手管了件不平事,救了个被当地豪强逼婚的姑娘,大概捅了马蜂窝,被悬赏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能让“影阁”出动杀手,恐怕那“不平事”远非那么简单。
阮棠眸光微动,没有追问细节,只道:“既是同路,不妨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秋意暮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刻点头如捣蒜:“太好了!我能保护将军!”她自动站到了梅梢月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那是副将习惯跟随主将的位置,手始终不离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瞬间进入了护卫状态。
队伍里多了一个战力高超且绝对忠诚的秋意暮,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仇清乐得轻松,小玖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出现的、英气勃勃又好像很爱哭的姐姐。
继续上路后,秋意暮几乎寸步不离梅梢月左右,时不时就用眼角的余光瞟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她很想问很多问题,想知道将军这几个月的经历,想知道她的哑疾,想知道她为何会与阮棠这样的人同行,但看到梅梢月沉静的侧脸和偶尔因疲惫而微蹙的眉头,她又把话都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将前路上可能绊脚的碎石踢开,在梅梢月需要借力时,及时递上手臂。
暮色渐浓,他们终于找到一处背风的岩洞过夜。升起篝火,小玖忙着煮药和准备食物,仇清在外围布置一些简易的预警机关。
岩洞内,火光跳跃。秋意暮挨着梅梢月坐下,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保存得很好的肉脯。她先递给梅梢月,眼睛亮晶晶的:“将军,您尝尝,这是北境特产的黄羊肉做的,您以前说喜欢这个嚼劲。”
梅梢月接过,对她笑了笑,慢慢吃着。肉脯很香,勾起了一些关于北境风沙、营火、还有眼前少女叽叽喳喳说话的回忆,温暖而略带酸楚。
阮棠坐在火堆对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秋意暮对梅梢月那种全然的信赖与亲近,看着梅梢月虽不能言,却能用眼神和细微动作给予回应,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她别开眼,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炸起。
秋意暮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眼圈又有点红:“将军,朝廷……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您?我不信!兄弟们好多都不信!我离开时,王参将他们还想办法在查……到底是谁在害您?”
梅梢月放下肉脯,沉默片刻,在干燥的地面上,用手指缓缓划写:“清者自清。勿涉险。”
秋意暮看着那六个字,咬了咬唇:“可是……”
梅梢月摇摇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此刻相对安全的岩洞,做了个“珍惜当下”的手势。她不想让秋意暮卷入过深,这潭水太浑,太危险。
秋意暮看懂了她手势里的回护之意,鼻子又是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都听将军的!反正我现在找到您了,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的刀,永远为您而战!”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岩洞里清晰可闻。火光映着她年轻而坚定的脸庞,那双眼眸里燃烧着纯粹的忠诚与热血。
梅梢月心中暖流涌动,却又夹杂着更深的责任与忧虑。她伸出手,再次拍了拍秋意暮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面的阮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她拿起一根枯枝,无意识地在火堆边缘划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岩洞外,山风呼啸而过,带着远方的寒意与未知。而洞内,篝火噼啪,映照着几张心思各异却因缘际会聚在一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