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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那是一个秋日,藏剑山庄的枫叶红得似火,却驱不散林芊雅眉宇间日渐凝结的忧色。
      与叶英之间那持续了五年的冰冷隔阂,早已成为她生活的常态。他们在外人面前是琴瑟和鸣的庄主与夫人,关起门来,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叶英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和物质保障,却收回了所有的温情与信任。他不再与她同桌而食,不再踏入她的房门,目光掠过她时,如同掠过庭前的石阶,无波无澜。

      林芊雅早已习惯了这种刺痛下的宁静。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两件事上:一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为藏剑山庄谋划;二是,在不打扰他的前提下,隐秘地关注着叶英的一切。

      她深知自己出身成谜,无娘家可依,在这大唐江湖,藏剑山庄是她唯一的立身之所,而叶英,是她心底无法磨灭的烙印。她开始利用自己自小耳濡目染的眼光和精于计算的能力,在叶英默许或者说无视的范围内,悄然经营。

      她以庄主夫人的身份,协助二庄主叶晖梳理山庄庞大的产业账目,凭借对数字的敏锐,她发现近半年来,通过几家中转商号,有数笔巨额的银钱和特定物资如精铁、药材、桐油以异常隐秘的渠道,持续流入南诏一带。同时,几处与藏剑有往来的南方商队,都隐约提及南诏地区气氛紧张,天一教活动频繁,与当地部族摩擦加剧。

      这些信息零散而正常,混杂在浩如烟海的商业情报中,若非有心且精通此道之人,绝难察觉其关联。
      但林芊雅不同,她来自一个尔虞我诈的朝廷官场。自小父亲的教导让他无法忽视这些信息。
      她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结合记忆中关于南诏王野心和天一教恶名的只言片语,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渐渐清晰——南诏方面,正在秘密进行大规模的战备,而其目标,很可能直指中原武林,或者说,足以影响中原武林格局的“标志性人物”。

      而当“南诏王擒获血眼龙王,广邀五大掌门前往巴蜀融天岭共赴‘屠龙大会’”的消息传到藏剑山庄时,林芊雅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发出了尖锐的嗡鸣!

      陷阱!这绝对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异常的物资流动,就是为了支撑这次针对掌门级别的行动!叶英此去,九死一生!

      她不能再沉默下去。哪怕会招致他更深的厌弃,她也必须阻止他,或者……跟他一起去。

      她选在叶英独自在天泽楼处理事务时求见。不出所料,他并未让她入内,只在廊下见了她,语气疏淡:“何事?”

      阳光透过廊柱,在他清俊却冰冷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芊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熟悉的刺痛感,将早已整理好的几处账目异常和商队信息,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她没有妄下结论,只陈述事实,最后才点明核心:

      “夫君,这些线索单独看或许无妨,但结合此次南诏突然举办的‘屠龙大会’,妾身以为,其中必有蹊跷。南诏王与天一教勾结已久,此举恐非共商武林正义,而是……意在诸位掌门。此行凶险万分,还请夫君三思。”

      叶英静静听着,琉璃色的眼眸中未见波澜。待她说完,他才淡淡开口:“江湖风波,何时平息过?藏剑山庄既受邀,便无退缩之理。至于这些商贾往来,二弟自会核查,不劳夫人费心。”

      他果然不信。或者说,他信了可能有险,但并不认为需要她来提醒,也不认为这能改变什么。

      林芊雅心一横,抬眸直视他,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既然夫君认定要去,请带妾身同行。”

      叶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显然觉得她不可理喻。“胡闹。此非游山玩水,刀剑无眼,你去能做何事?”

      “妾身不会武功,确实是个累赘。”林芊雅语气异常平静,“但妾身可以不去融天岭,只在山外最近的城镇等候接应。妾身这五年,并非全然虚度。妾身私下里,以些许私己,通过信得过的管事,在巴蜀至南诏的几条商道上,经营了几处不起眼的货栈和车马行。”

      她看到叶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虽然很快消失。她继续道:“它们规模不大,不入藏剑体系,只为赚些脂粉钱,也顺便……为山庄耳目不及之处,添几个观察哨。此番夫君若去,妾身可提前传讯,令他们留意各方动向,筹集些应急的药物、粮草。若……若一切顺利自然最好,倘若真有万一,这些布置或许无法扭转战局,但多几条传递消息的渠道,多几处可供暂时藏身、获取补给的据点,总归是多一分生机。”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和恳求:“夫君,我知你厌我,不信我。但请你信一次我的能力,信一次我……绝不会害你,更不会害藏剑山庄。让我为你做点事,哪怕只是在外围,让我……求个心安。”

      她绝不能让他就这样没有任何准备,便去赴这一场鸿门宴
      叶英沉默了。他审视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意图。他厌恶她的算计,却不得不承认,她此刻展现出的缜密和远见,确实超乎他的预料。她提出的方案,谨慎而务实,不介入核心,只在后方提供支援,客观上确实可能增加一些保障。

      是继续将她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坚守那已被真相玷污的信任壁垒?
      还是……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万一”,暂且放下成见,利用她这份看似“多余”的准备?

      良久,就在林芊雅几乎要绝望时,叶英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却做出了让步:

      “随你。”
      “但记住,若遇危险,无人能护你周全。生死,自负。”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回了天泽楼。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林芊雅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才勉强撑住。手心已是一片冷汗。

      她成功了。虽然过程如此艰难,虽然他的话语依旧冰冷刺骨。

      但至少,她争取到了站在离他近一些的地方,等待和保护的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林芊雅迅速行动起来。她通过自己秘密建立的渠道,向巴蜀地区的几个心腹管事发出了指令,要求他们调动所有资源,密切关注南诏方向的一切异动,秘密储备伤药、食水,并确保几条隐蔽路线的畅通。

      她做得极其小心,完全绕开了藏剑山庄的明面体系,动用的也是她这些年凭借对市场趋势的精准判断,私下经营所积累的财富和人脉。这些力量微不足道,如同溪流,但在此刻,却是她唯一能为他汇聚的微光。

      叶英那边,自然也做了周全安排。
      他与叶晖、叶炜、叶蒙商议良久,调动了山庄精锐同行,也加强了本部的防卫。对于林芊雅的“小动作”,他选择了默许,既未支持,也未阻止,仿佛那与他无关。

      出发那日,天色阴沉。藏剑山庄的队伍旌旗招展,气势昂扬。叶英一身庄主服饰,白发束起,面容冷峻,仿佛不是去赴一场可能的陷阱,而是去完成一项寻常的江湖使命。

      林芊雅乘坐的马车跟在队伍最后,朴素而不起眼。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那个挺拔而疏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不安,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平静。

      无论如何,她来了。

      烛龙殿内,空气浑浊,带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叶英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调息。内力滞涩,经脉隐隐作痛,那悲酥清风的药力如附骨之疽,仍在缓慢侵蚀着他的根基。

      龙跃殿一战,武逸青与胡鞑的联手逼得他不得不强提残存内力,以心剑之境勉力抗衡,虽最终等到救援,击退二贼,自身消耗亦是极大。此刻,他需要尽快恢复哪怕一丝力气,以应对接下来可能的恶战。

      脚步声自身侧响起,是七秀坊的弟子前来告知,通往殿外的道路已清理大半,诸位掌门正在集结,准备突围。

      叶英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眸深处是沉淀下的冷静。他微微颔首,正欲起身,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混乱的人群——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熟悉,却又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正被一名浩气盟弟子搀扶着,踉跄奔出。

      林芊雅?

      叶英眉头骤然锁紧。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瞬间被拉回半月前,藏剑山庄,天泽楼。

      那时,她不顾他平日的冷淡,执意求见。他本不欲理会,但她站在廊下,声音透过门扉传来,不是往日的温软,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固执的沉静。

      她提及南诏商路有异,几家与藏剑有旧的商号近来举动蹊跷,货物流向与南诏王麾下势力隐约相关。又言天一教近来在南疆活动猖獗,与各部族摩擦不断,恐非寻常。最后,她才点明那所谓的“屠龙大会”,直言此会恐是陷阱,请他务必慎重。

      他当时如何回应?

      他并未全然不信。江湖风波险恶,他岂会不知?藏剑自有情报来源,这些蛛丝马迹,叶晖亦有所察。但“屠龙大会”名头甚大,关乎血眼龙王,五大掌门皆已应约,藏剑若临阵退缩,岂非惹天下人耻笑?他身为庄主,有些险,不得不冒。

      至于她……他只觉得她是杞人忧天,或者说,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再次介入他的事务。他冷淡地回绝了她的“提醒”,更严词警告她莫要插手山庄外务。

      然而,她并未放弃。在他明确表示将如期赴约后,她竟再次找来,这一次,她直接提出要与他同行。

      他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涌起的,是更深的不耐与一丝荒谬。不安?成全?她以为这是儿戏吗?他几乎要斥责她的无理取闹。

      但看着她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温婉柔顺,也没有算计的精明,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忧虑和孤注一掷的恳求。那一刻,他竟莫名地想起她初来藏剑时,面对叶炜的伤、叶蒙的莽、婧衣的病,那种沉默却有效的周旋与打点。
      这个女人,或许心机深沉,但她的能力,确有其独到之处。

      最终,他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或许是厌烦了她的纠缠,或许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她那异乎寻常的忧虑所触动,他竟鬼使神差地应允了。

      “随你。”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但记住,生死自负。”

      他将她安置在望南镇,留下几名弟子看守,便不再理会。只当是让她去求个所谓的心安,也省得她在庄内徒惹烦忧。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这龙潭虎穴般的烛龙殿!

      她是如何找来的?那几名看守弟子呢?她一个不通武艺的弱质女流,是如何穿过天一教的重重封锁,找到这里的?

      无数疑问瞬间充斥脑海,但此刻形势危急,容不得他细想。只见她面色苍白,发髻散乱,一身粗布衣衫上沾满尘土,显然吃了不少苦头。她正被那浩气盟弟子带着,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突围的方向跑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侧前方一处残破的殿宇拐角,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直取他身侧空门!那是一支淬了剧毒的短矢,角度刁钻狠辣,正是趁他内力未复、心神因见到林芊雅而微分的刹那!

      叶英瞳孔骤缩,欲要闪避,却觉体内真气一滞!眼看那毒矢已至面门——

      “小心!”

      一声凄厉的、带着破音的惊呼响起。

      一道纤细的身影,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从斜刺里扑了过来,决绝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那支毒矢,狠狠地钉入了林芊雅的后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叶英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在他面前软软倒下,温热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背后的粗布衣衫,也溅上了他冰冷的指尖。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她坠落的身体。

      怀中的人,轻得如同羽毛,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不断涌出。

      那双总是蕴含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正望着他,里面没有了算计,没有了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和……深可见骨的、他从未真切看清过的情意。

      叶英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他那颗冰封了五年的心,也冻得彻骨生疼。

      她……为何……

      队伍抵达融天岭附近,叶英果然依言,将林芊雅和她仅带的两个贴身丫鬟、四名她私下雇佣的可靠护卫,安置在山外数十里外的一处名为“望南镇”的小城客栈里。藏剑山庄的大队人马,则继续前往融天岭摘星崖。

      “在此等候,无令不得擅动。”叶英留下这句话,甚至没有多看林芊雅一眼,便带着弟子们消失在莽莽山峦之中。

      林芊雅在客栈中焦灼地等待着。她不断通过自己的渠道打探消息,初时还有零星传回,说大会如期举行,各方掌门均已抵达。但很快,所有的消息都断了。望南镇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再也收不到来自融天岭的任何音讯。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扼住了她的心脏。

      她试图联系自己提前布置的人手,却发现有几处联络点也失去了回应。她意识到,对方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狠辣,布局也更周密,不仅针对了掌门们,很可能也清理了外围。

      就在她心急如焚,几乎要不顾一切带人前往查探时,她收到了最后一条来自某个侥幸逃脱的货栈伙计拼死送出的血书密信,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中计……掌门被困……烛龙殿……南诏……”

      烛龙殿!

      林芊雅浑身冰凉。她不知道烛龙殿具体在哪里,但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阴森诡谲的气息。叶英他们果然出事了!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叶英留下的藏剑弟子严格遵守命令,绝不会允许她涉险。她必须靠自己。

      她立刻召集了身边所有的六名护卫,这些人是她用重金和情谊笼络的真正心腹,身手不算顶尖,但忠诚可靠。她将自己所有的私产和一份详细的计划交给他们。

      “你们分头行动,一人立刻设法返回藏剑山庄,将‘烛龙殿’三字和这份血书交给二庄主叶晖!一人前往最近的浩气盟据点报信!其余人,随我走!”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此去很可能自投罗网,但她必须去!哪怕只能靠近一点点,哪怕只能得到一点点确切的消息!

      他们根据零星的线索和地图,艰难地向南诏黑龙沼方向摸去。
      林芊雅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衫,掩去了容貌,一路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她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试图从地形、植被和偶尔遇到的苗民口中,拼凑出通往烛龙殿的可能路径。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天一教在南诏的掌控力。在靠近黑龙沼边缘的一处密林,他们遭遇了天一教的巡逻队。一番寡不敌众的搏杀后,四名护卫力战而亡,林芊雅和另外两人被俘。

      被缚住双手,推搡着走向那阴森恐怖的烛龙殿时,林芊雅心中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她终于……离他近一些了。

      她被单独关押在一处潮湿阴暗的石牢里,不知日夜。审讯她的人得知她是叶英的妻子后,如获至宝,虽未严刑拷打,但看管得极为严密。

      她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某一天,烛龙殿内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和兵刃相交之声!震耳欲聋!营救的人来了!

      混乱中,关押她的石牢门外传来了打斗声,紧接着,牢门被一名她不认识的、身着浩气盟服饰的弟子奋力劈开!“叶夫人!快走!”

      她跟着那名弟子在混乱的通道中奔跑,耳边是呼啸的劲风、怒吼与惨叫。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叶英!一定要找到他!

      就在她冲出某条甬道,踏入一片相对开阔的、仿佛是殿前广场的区域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叶英!

      他正与几名藏剑弟子、以及纯阳、少林的几位高手并肩作战,且战且退。他白衣上染着点点血迹,白发有些散乱,脸色苍白,显然内力消耗巨大,但眼神依旧锐利,剑势依旧凌厉,正全力应对着前方一名天一教高手的猛攻。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前方之敌时,侧面一处残破的殿宇阴影中,一道幽冷的、淬着绿芒的短矢,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直指他的太阳穴!

      角度刁钻,时机狠辣!叶英正与正面之敌剑气相交,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根本无从闪避!他身边的其他人,也都被各自的对手缠住,无人能及时救援!

      “小心——!”

      林芊雅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她离他尚有十余丈距离,不会轻功,手无寸铁。

      她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除了……用这具他或许早已厌弃的身体,去挡住那支致命的箭。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爆发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朝着叶英的方向,朝着那支毒箭的轨迹,猛地冲了过去,奋力向前一扑!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格外清晰。

      那支原本瞄准叶英的毒箭,狠狠地钉入了林芊雅的后心偏右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向前踉跄了几步,最终软软地倒了下去,恰好倒在了刚刚察觉异样、猛然回头的叶英的脚边。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像是敲击在朽木上,却又清晰地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喊杀与兵刃交击声,直直砸入叶英耳中。

      他下意识地伸手,那具温软而轻盈的身体便落入了他的臂弯。入手处,是迅速蔓延开的、粘稠而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指尖和袖袍。

      林芊雅。

      她倒在他怀里,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如同骤然失去水分的花朵。唇色泛紫,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衬得那张总是带着或温婉或算计神情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叶英整个人僵住了。

      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五年来,他筑起的那道冰冷坚固的心墙,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仿佛被这一箭轰然洞穿。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厌恶了五年、防备了五年,认定其心机深沉、满口谎言的女人,此刻正用她自己的命,替他挡下了这必死的一击。

      为什么?

      他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竟是这个最愚蠢,也最直接的问题。

      她不是最擅长算计吗?不是最懂得权衡利弊吗?为何会做出这等……全然不符合她“精明”人设的、赔上性命的选择?

      “我这一辈子别人都说我聪明,可是谁知道我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她开口了,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带着血沫的摩擦声,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叶英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要阻止她说话,想运功为她续命,哪怕只是暂时压制毒性,可他刚一动念,便察觉到自身内力依旧滞涩难行,悲酥清风的药效未除,他此刻,竟连救她都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浇透全身。

      “我知道,或许你或许讨厌我……也不想被我救,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临死的恐惧,没有乞求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想要将埋藏心底的话说干净的决绝。

      “除了最开始逼你娶我,我演过戏,后面我的确真真切切爱上了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叶英心上那层坚冰之上。冰屑四溅。

      他厌恶她的算计,憎恨她的欺骗,这五年来,他无数次在心中否定她的一切,包括她后来那些看似温顺体贴的举动,他都将其归为更高明的伪装。他拒绝去分辨,也拒绝去相信,那其中或许有丝毫真心。

      可此刻,在她生命飞速流逝的时刻,听着她用如此破碎却坚定的语气说出“真真切切”四个字,他筑起的防线,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一个将死之人,还有必要说谎吗?

      “你说不知道我的爱是真是假,没关系。就用我的死来偿还我们最开始的算计可好?”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提出了“偿还”。用她的命,来抵她最初设下的局。

      叶英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想要厉声喝止她这荒谬的念头,想要告诉她不是这样算的!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近乎解脱的光芒,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这辈子从来不信什么追悔莫及,只相信自己,可此刻,我的确真切的后悔了。后悔未能和你拥有一个干净的开始。”

      后悔……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血泪的重量。叶英看着她眼中那深切的、毫不作伪的遗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他何尝不曾在她不知道的深夜里,偶尔想过,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些不堪的开始,是否会不一样?但这个念头总是被他迅速掐灭。此刻,却被她以这种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如果有下辈子,让我不要这样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与你遇到一次可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却依旧努力地聚焦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卑微到极致的祈求。

      叶英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温度和生命。他看到她努力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给他最后一个笑容。

      “夫君,叶英……”

      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仿佛这是世间最郑重的仪式。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的名字。”

      是啊,她平日只唤他“夫君”,带着刻意的恭敬和距离。唯有此刻,她抛却了所有身份、所有算计,只作为林芊雅,呼唤着“叶英”。

      “上穷碧落下黄泉,让我陪你生死相随,可好。”

      最后的话语,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烛龙殿浑浊的空气里。她望着他,眼神里是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倾尽所有的爱恋,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等待他回应的期盼。

      然后,那点光,熄灭了。

      她闭上了眼睛,头无力地垂靠在他的臂弯里,再也没有声息。

      叶英僵在原地,怀中身体的重量变得无比沉重,那温热的血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脏痉挛。

      他看着怀中这张再无生气的脸,五年来所有的冷漠、疏离、猜忌、愤怒,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情绪彻底淹没——那是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悔,是信仰崩塌后的茫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什么的、彻骨的冰寒。

      他终究……还是没能看清她。

      或者说,他拒绝去看清的那一部分,如今以最惨烈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让他连逃避的余地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喊她的名字,想摇晃她,想告诉她他信了,他想问她为什么这么傻……

      可是,一切都晚了。

      烛龙殿的厮杀声仿佛远去,他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风雪凝固的雕像。

      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海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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