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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藏剑山庄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寻来的珍奇药材堆满了库房,孙思邈老先生以金针度穴,以奇药吊命,才勉强将林芊雅从鬼门关前拉回,但她气息始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一个月的光阴,在藏剑山庄弥漫的药香与沉重的期盼中缓缓流逝。

      叶英几乎未曾离开过林芊雅病榻旁的那张矮榻。昔日一丝不苟束起的白发,如今有些散乱地披在肩头,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血丝。孙思邈老先生的话言犹在耳——“箭毒虽暂解,然心脉受损极重,元气大伤,如今只算吊住性命。能否醒来,醒来后能否撑过去,还需看她自身造化,以及……能否寻到续接心脉的奇药。”

      他看着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看着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这一个月里,过往五年那些冰冷的隔阂,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烛龙殿中她那决绝扑来的身影,是那字字泣血、带着体温与铁锈味的告白,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后面我的确真真切切爱上了你……”
      “用我的死来偿还……”
      “后悔未能和你拥有一个干净的开始……”
      “叶英……生死相随……”

      每一句,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刺在他心上,带来尖锐的痛楚与无尽的悔意。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冷静地、带着厌恶去剖析她话语里的“算计”。在生死面前,那些他耿耿于怀的起点,显得如此渺小而不堪一击。他只知道,这个女子,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她口中那“真真切切”的爱,并非虚言。

      当他正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出神时,一声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嘤咛自身后传来。

      叶英猛地回头。

      床榻上,林芊雅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她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涣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落在了他憔悴不堪的脸上。

      她似乎怔了一下,随即,那干裂苍白的唇边,极其缓慢地、费力地扯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一个无力,却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笑。

      她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干涩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试图用一句玩笑话来打破这凝重的气氛:

      “夫君……变成这样,可……一点都不俊朗了……” 她喘息了一下,才接上后半句,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熟悉的、属于她的小小狡黠,“怎么……舍得让我……心痛呢?”

      叶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悸动交织翻涌。他下意识地俯身靠近她,想听得更清楚些,也想让她不必如此费力。

      看着他靠近,林芊雅的眼神温柔了下来,那里面没有了以往的谨慎试探,只剩下一种历经生死后的澄澈与坦诚。她望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

      “你……相信我……”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如果你不喜欢我……算计太重,那我……就不算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卸下了她赖以生存的铠甲。

      “如果你不喜欢……我利用你,”她继续说着,眼神无比认真,“我敢保证……在我所有的人生中,除了最开始……我唯一没有利用过的……就是你。”

      她强调了“唯一”。

      “而往后……我也绝对不会……再利用你。”

      这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彻底的交付与保证。

      叶英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真诚,听着她这番几乎掏心剖肺的话语,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然而,林芊雅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了那句她准备了许久,或许也等待了许久的话:

      “叶英……”她第一次,在清醒的、并非诀别的时刻,如此清晰地呼唤他的名字,抛却了所有身份与隔阂。

      “我想说……现在,不是因为我是丞相小姐,也不是因为……我是孩子的母亲。更不是因为……我想活着。”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只是因为……我是林芊雅,我心悦你……”

      她停顿了片刻,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光芒,提出了那个她渴望了五年的请求:

      “叶英,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没有再用“夫君”,而是最平等的“叶英”。不是请求原谅,而是请求一个全新的、干净的起点。

      叶英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希冀的、脆弱的光芒,看着她因虚弱而不断颤抖的睫毛,心中那片冰封了五年的荒原,终于在这一刻,被这以生命为代价点燃的火焰,彻底融化。

      他缓缓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去她眼角渗出的、不知是因虚弱还是情绪激动而产生的泪珠。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和珍视。

      然后,他迎着她期盼的目光,低沉而清晰地,给出了他迟到五年的回应:

      “……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包含了谅解,包含了承诺,也包含了……他那颗终于不再设防,愿意重新接纳她的心。

      林芊雅听到这个字,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光芒,随即,那光芒化为更加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极度的虚弱再次席卷了她,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一抹安心而满足的浅浅笑意,沉沉睡去。

      叶英没有收回手,就那样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她终于舒展的眉头和那带着笑意的睡颜,久久不动。

      窗外,月色如水,悄然洒入室内,温柔地笼罩着这对历经磨难、终于打破了坚冰的夫妻。

      重新开始。

      这一次,不再有算计,不再有隔阂。

      岁月流转,藏剑山庄内花开花落。偶尔会有与叶英关系亲近的晚辈,或是目睹庄主与夫人如今相敬相依的友人,在某个月色清朗的夜晚,或是品茗闲谈的间隙,带着几分感慨与好奇,试探着问出那个问题:

      “庄主,若是一切能重头来过,您可还愿遇见夫人?”

      叶英闻言,往往会沉默下来。那双阅尽千帆的琉璃色眼眸会微微垂下,视线落在庭院中那株他与林芊雅一同亲手栽下的花树上,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

      “不愿。”

      短暂的停顿,如同乐章中刻意的休止,让听者心头一紧。随即,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但,更不愿错过。”

      这看似矛盾的答案,恰恰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剖白。

      那声“不愿”,是不愿再经历那被谎言与算计包裹的初遇,不愿再咀嚼那五年间相敬如“冰”的苦涩与隔阂,更不愿回想烛龙殿中,她浑身是血倒在他怀中,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熄的剜心之痛。若能选择,他宁愿所有的屈辱、猜忌和危险都由自己一力承担,只求她不必沾染分毫。

      而那句“更不愿错过”,则是即便知晓前路遍布荆棘,他依然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林芊雅的世界。无法想象没有那个最终愿以性命证明真心的女子,没有那个与他血脉相连、承欢膝下的孩子,更没有那段在历经毁灭般的考验后,反而淬炼得更加坚不可摧的感情。她已成为他生命脉络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缺失了,便是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无独有偶,也曾有人在一个阳光温软的午后,伴着药香,向偎在暖榻上调理身体的林芊雅问过类似的话:

      “夫人,若给您一次机会,可愿换一个与庄主干干净净、全无算计的开头?”

      林芊雅当时正捧着一卷医书,闻言抬起头,唇角漾开一抹浅淡而复杂的笑。那笑容里,有历经世事的通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我这辈子啊,”她声音温和,带着久病初愈后的微哑,却条理清晰,“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可到头来,偏偏是最初那一步走差,仿佛定了调子,累得后来种种,都像是戴着枷锁跳舞。”她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悠远的天空,“若能重来一次,自然是想的。哪怕要付出些代价,我也想换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的开局,不必背负着那般不堪的初衷。”

      提问者似乎有意试探,追问道:“倘若这代价,是让您从此病弱缠身,生命如同风中残烛,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甚至……身怀异血,一旦隐秘泄露,便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觊觎与杀身之祸呢?又或者,您所处的世界会因此变得光怪陆离,危机四伏,远超您的想象?”

      林芊雅沉默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眼中闪过思索、权衡,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决然。她再次抬眼时,笑容里多了几分豁达与坚韧。

      “不过是身子弱些罢了,又有何妨?”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灵台未泯,心性未失,即便躯壳孱弱,我林芊雅便还是我。纵无力搅动风云,那份于绝境中求存、于压迫下反击的心气,亦不会湮灭。”

      “至于困难险阻……”她微微挑眉,那神态竟依稀可见昔年“小狐狸”的影子,只是褪去了锋芒,沉淀为智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这一生,我于旁人或许无愧,但于他……终究是心存亏欠。”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柔下去,带着一丝虔诚的祈愿:

      “但求下一世,能无愧于心。”

      ……

      画面,仿佛应了她的祈愿般,悄然流转,换作了另一番光景。

      依旧是那条城郊官道,暮色沉沉。

      一辆标识着林府的家华马车辘辘而行,只是这一次,车内坐着的,不再是那个智珠在握、身体康健的明艳少女。软榻上,倚着一位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的官家小姐,正是林芊雅。只是这个她,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气息微弱,膝上还盖着厚厚的绒毯——那是五岁那年一场几乎夺命的高烧留下的后遗症让她先天不足,体质极弱,需常年与汤药为伴。

      不久前南安王府那场当众退婚的羞辱,更是雪上加霜,几乎击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
      自护国寺上香回来,想着这光怪陆离的世道和街上的那些卖身葬父的戏码,她正疲惫地合眼小憩,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马车骤然一顿。

      外间传来车夫的低呼与骚动。

      丫鬟春华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一角望去,随即脸色发白地回禀:“小姐……官道中间……躺着个血人……瞧着……瞧着怕是没气了……”

      病弱的林芊雅缓缓睁开眼,她的眸光依旧清澈,却因久病而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和的悲悯。她勉力微微直起身,透过帘隙向外望去。

      暮色中,那人浑身浴血,人事不省地倒在尘土里,一身破碎的衣衫依稀能辨出曾经的考究,最为刺目的是那头披散开的、如同霜雪般的白发。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心口莫名地被牵扯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怜悯涌上心头。
      此刻,她只是疲惫地靠在软垫上,看着官道中央那个血泊中的人,秀眉微蹙,眼中掠过一丝纯粹的怜悯与犹豫。

      救,还是不救?

      马车缓缓停下。

      故事,就在这片沉沉的暮色与弥漫的血腥气中,走向了另一个未知的开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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