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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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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浙江到广东花了五六日,从广东到相距最近的南洋番邦,又是八九日航程。
海上航行是很枯燥乏味的。海面上的景色当然很美,天空压得很低,有时有白云流过,有时没有。不管有没有云彩点缀,天空都是通透澄澈,蓝得发碧,能掐出水似的。
大海也很美,波涛翻涌,一望无尽。那是与天空不同的蓝法,深沉、静谧,乍看温柔沉静,看久了,那海下藏着隐隐绰绰的影子,随时会破浪而出。
就像胡千岩眼里的薛殊一样。
当他发现薛殊趁他下船采购物资时,将运送的部分货物分与水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当然可以态度强硬地命令船员交出货物,但船员们不会听他的,而他也无法再命令他们。有薛殊,有二百辽东军,他们不会干看着。
想明白这一层,胡千岩胸口的怒火平息了。
船不是自己的,人不是自己的,甚至命也不是自己的。
还能怎么着?
躺平呗。
胡千岩躺平了,薛殊省心了,于是日子过得越发无聊。尤其海上景色虽美,却也一成不变,无时无刻不在看,很快就看腻了。
没有打发时间的话本闲书,也不能开赌局取乐,做什么呢?
除了看一看辽东军日常操练,就只能磕牙打屁唠家常。
是的,这就是辽东军,这就是大穆最精锐的军队,哪怕被扣上“逆军”的帽子,哪怕出海逃命,日常操练也不能落下,时不时就得摔打身体。
腰带一解,上衣一脱,三五个精壮汉子赤着上身玩格斗。手臂丰隆,肌肉结实,那场面真是非一般的美感。
反正薛殊是没扛住,走过路过偷瞄了好几眼。
军汉们没留心,岑宁却觉出不妥,借着上前攀谈的机会,侧身挡住薛殊视线。
美景没了,薛殊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但也并非没有收获,从岑宁口中,薛殊意识到“辽东军”这个概念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它不只是大穆朝廷治理下一支建制部队,也不是所有驻守辽东的军队都能称作“辽东军”,严格意义上说,只有前后两任辽东总兵麾下的嫡系部队,才配称为辽东军的精锐主力。
或者换作另一个更响亮的名号,辽东铁骑!
薛殊早从各色人等口中断断续续听过两任辽东总兵的事迹,却直到此刻才将所有碎片拼凑完整:两任辽东总兵是父子,老子叫魏成契,出身军功世家,族谱上那一连串的“都督同知”和“宁远侯”的标签亮得闪瞎人眼,可惜传到魏成契这一代已是家道中落,差一点就泯然众人。
之所以说“差一点”,是因为魏成契他爹会生儿子,自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指挥佥事,儿子却以功累迁,从参将,到副总兵,再到辽东都督同知,世代承袭千户,以其功勋威望,成了名副其实的辽东军事第一人。
一般而言,这种军功世家很容易再衰三竭,养出的军二代,要么是狐假虎威的纨绔子,仗着老爹威风横行霸道,真叫他们抄刀子上阵就怂了;要么是赵括那等纸上谈兵之流,兵法看过几遍,理论知道一些,说起打仗的本事……唔,听听就好,不必较真。
可魏家偏偏运道好,一个魏成契是将才,传到下一代,还特么是将才!
这位军二代将才单名一个渊字,也是魏成契唯一的儿子。此人年少成名,十几岁就在魏成契帐下听令,实打实的上阵父子兵。待得魏成契战死,他又顺理成章子继父业,成了大穆朝唯一一个未满弱冠就接任总兵的高级军官。
怎么说呢?就……挺招人恨的。
可真格论起来,这对父子最招人恨的,还不是年少得势位高权重。
“所以,”薛殊整合完信息,有点干涩地得出一个结论,“辽东铁骑最开始根本不是朝廷编制,而是魏家父子的私兵?他们将辽东游侠收为家将,又从家将中选拔精锐组成骑兵,自此开启了所向披靡的征伐之路?”
虽然薛殊的用词有点怪,但岑宁忽略了,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薛殊沉默片刻:“……朝廷不管?”
岑宁犹豫了下,用一番委婉而动听的言辞解释了魏家的难处、朝廷的苦衷,以及双方最终是如何秉承开诚布公的态度达成友好共识。
可在薛殊听来,撇去那些遮羞的漂亮话,最直接的理由是:朝廷太废,拿不出人才也给不足军饷;而辽东又太乱,关外努人虎视眈眈,草原蛮部也不消停,甚至数年前,连偏安孤岛的倭人都添了把乱,仗着当今天子懒怠不上朝,差点给三韩吞了。
你不让人家自己想法子拉队伍赚军饷,怎么着,你换个人去试试?
碍于时局,碍于魏氏威名,也碍于辽东铁骑勇猛无匹、来去如风的战斗力,朝廷捏着鼻子认了。
可认得了一时,忍得了一世吗?
即便薛殊出身风尘,也知道本朝武将是个极为尴尬的存在,开国之初待遇极高,可随着时间推移,各地战事平息,武将地位一落千丈,文官们又抖了起来。
一个帝王集权无以复加的国度,一个忌惮军将以文制武的朝廷,能容忍手握重兵尾大不掉的边将吗?
不,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将领,他们有自己的私兵,这支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的精锐部队不听朝廷号令,反倒唯魏氏父子马首是瞻。
用更合适的词形容,这叫军阀。
薛殊捏了捏鼻梁。
她想,辽东军固然冤枉……可也不算冤枉到家。
*
“既然你们原是魏氏家将,”薛殊继续提出疑问,“怎么你家将军反倒姓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念头只在脑中稍一闪现,就被她强压下去。“莫须有”的笑话听一耳朵就好,真装心里了,也白瞎了另一个时空的九年制义务教育。
岑宁就叹了口气。
“将军的父亲原是大帅帐下家将,跟了大帅十多年,很受信重,”他语焉不详道,“但是后来……犯了事,大帅怜惜故人之子,就收了他当义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薛殊恍然。
这就说得通了。
她一直觉得岑宁待云澈的态度甚是古怪,他称云澈“将军”,听从他的号令,说话前先看他的脸色,这是合理的。可又不是纯然的上级对下级的恭敬,偶尔还会有长辈看晚辈的亲近爱护。
如果云澈是这位看着长大,被他当成半个少主人,这就说得通了。
“那你们将军……”
薛殊话没说完,就被头顶的“嗷”一嗓子打断:“前面!前面能看到陆地了!”
瞭望台上的火长兴奋难持,船舷边的薛殊蓦地回头,极目远眺,果然在海天交界处看到一线起伏暗影。
她目光刚亮一半,豆大的水珠就打上鼻梁。只听狂风大作,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乌云,遮住碧空白云,投落深沉的暗影。
“风暴又来了!”
*
热带海域多风暴,是每个上过高中地理的现代人都有的常识,可直到雨点砸落前,薛殊都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船上除了二百多职业军人,还有几十个专业水手,经历过的风暴比走过的桥还多,当下划桨的划桨,掌舵的掌舵,齐心协力操控船只往陆地方向靠拢。
这一回,薛殊没了赵文笙远程指导,也不必拔刀架在火长脖子上,老老实实躲进船舱。不多会儿,船体开始颠簸,人好端端站着,没来由就开始上蹿下跳。
薛殊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腰带将自己绑在床榻上,总算避免了筛元宵的命运。
她不习惯应对风暴,故而手忙脚乱,难得显露出狼狈。但对当地居民来说,风暴是最习以为常的事,伴随他们出生,也伴随他们死亡。
当呼啸肆虐的狂风撼动沿海的橄榄林时,一道娇小的身影顶着螺型斗笠,鹿一样轻盈地躲进最繁茂的枝叶底下。
她了解这片海滩,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风暴来临时,海浪成了怪兽的巨口,会吞噬下一切敢于靠近的生灵。可它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耐心等上个把时辰,海面就会恢复往日的宁静,而慷慨的沙滩将把大海的馈赠全都留给她。
她百无聊赖地抠着树皮,不知等了多久,头顶的老天终于咆哮够了,收了云雨神通,挥一挥衣袖,留给天边一抹彩虹。阳光重新降临大地,雨洗后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清新美好。
……最美好的当属沙滩上各种各样的海货。
喜欢在岩礁里做窝的长牡蛎,拳头大小的河蚌,藏在沙子中的泥蛤,还有看起来傻乎乎,跑起来横冲直撞的青蟹。它们自以为躲得很好,却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用一双沾满沙泥的手,将它们一一翻出,丢到斜挎的竹篓里。
这些小东西当不得饱,可拿到市集上,运气好也能换些糙米回来。若实在没人要,带回家拿盐腌了,当咸菜就豆粥也是不错的,起码下饭。
她正想着有的没的,忽听“轰”一声,巨大的阴影罩落头顶。
她抬起头,目瞪口呆。
一艘大船像是被海豚追赶的大鱼,没头没脑地撞上沙滩,陷在沙泥里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