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次修改》秋栖下弦月

15、沉默的家~

　　车子开进小区车库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浮着湿冷的水汽，像一层化不开的胶。

　　宋岱卿没说话，拎着我的书包走在前面。电梯里的灯光惨白，映着他紧绷的侧脸，镜片后的目光一直落在跳动的数字上，没看我一眼。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让人窒息。

　　打开家门，暖气扑面而来，却驱散不了两人之间的寒意。他把书包放在玄关柜上，换鞋的动作顿了顿，终于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潭深水：

　　“图书馆那天，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换鞋的手一顿，心脏猛地缩了一下。果然，他没忘。

　　“不认识。”我低着头，声音很轻，“可能……认错人了吧。”

　　这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让人有点想笑。

　　宋岱卿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他没笑，也没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眼神像手术刀，一层层剖开我拙劣的伪装。我知道他不信。他太了解“宋锦吟”了。

　　但他没再追问。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厨房，虚掩的门挡住了他的表情，只传来冰箱门被打开的轻响。

　　这声“嗯”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没激起巨浪，却让底下的暗流更汹涌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像被冻住了。

　　宋岱卿依旧按时准备三餐，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坐在对面看着我吃。他会把饭菜端上桌，自己拿个盘子盛一点，要么回书房，要么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对着电脑屏幕，沉默地吃。

　　我们很少说话。早上他出门上班时，我通常还在房间；晚上他回来时，我要么在看书，要么假装在睡觉。唯一的交流，是他某天晚上敲开我房门，手里拿着一管药膏。

　　“伤口怎么样了？”他站在门口，没进来，目光落在我缠着纱布的胳膊上。

　　“差不多了，不疼了。”我下意识地把胳膊往袖子里缩了缩。

　　他把药膏放在门框边的小桌上，指尖碰了下瓶身，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记得再涂两天。”

　　“嗯。”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我知道他在怀疑。怀疑我为什么突然要去翠屏山，怀疑我摔下去的“意外”，怀疑图书馆那个男人，怀疑我这阵子所有的反常。他只是在等，等我自己说，或者，等一个更确凿的证据。

　　而我，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口袋里的怀表被我藏在了枕头下的暗格里，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摸一遍。

　　冰冷的金属外壳，停摆的指针，像一个解不开的谜。还有翠屏山那个石屋，江寂这个名字，宋岱卿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盘旋，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煎熬是相互的。我能感觉到宋岱卿的挣扎——他看我的眼神里，有医生的理性审视，有兄长的担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医学知识解释所有异常，可我现在像个不在他认知体系里的变量，让他无所适从。

　　周五晚上，他难得没待在书房。
　　客厅的灯开着，他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旧相册，动作很慢。我从房间出来倒水时，余光瞥见相册里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少年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个子高些的那个眉眼已经有了现在的轮廓，旁边矮一点的男孩笑得露出虎牙，手臂搭在他肩上。

　　大概是听到动静，他合上相册，抬头看我。

　　四目相对，空气又凝固了。

　　“水。”我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没话找话。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从相册上移开，落在我胳膊上已经拆掉纱布的伤口上，“结痂了？”

　　“嗯。”

　　我接了水，转身想回房间，却听到他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些事……如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

　　我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回应，径直走进了房间。

　　关上门的瞬间，后背抵着门板，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他大概是真的怕了。怕我想起的，比遗忘的更可怕。

　　那些天的沉默像一层越裹越厚的茧，闷得人喘不过气。我试过找些话题，比如问他医院的趣事，或者点评一下电视里的节目，但宋岱卿总是淡淡应着，眼神里的疏离像一层薄雾，挥之不去。

　　突破口像是藏在雾里，怎么也抓不住。

　　这天下午，我在书房整理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笔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摊开的草稿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心里却乱糟糟的——翠屏山的石屋、那只停摆的怀表、图书馆那个叫出“小诚”的男人……还有那个如影随形的名字。

　　手指顿了顿，笔尖落下时，三个清晰的字已经出现在纸上：

　　贺沂诚。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自己的笔迹烫到。我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抓起笔，在那三个字上狠狠涂抹，直到它们变成一团浓黑的墨渍，边缘却还是倔强地透出些笔画的轮廓。

　　“在写什么？”

　　宋岱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吓得手一抖，笔差点掉在地上。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书房，手里拿着一杯温水，目光落在我那张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上。

　　“没、没什么，”我慌忙把纸揉成一团，塞进桌下的垃圾桶，脸颊有些发烫，“就是……演算错了，涂掉重写。”

　　他没说话，只是把水杯放在桌上，目光在垃圾桶的方向停留了几秒。那团墨渍大概没能完全遮住字迹，他显然看到了什么，但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淡淡的困惑，像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符号。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走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后背却有些发凉。他不认识这个名字。这个认知让我莫名地松了些，又更慌了——连宋岱卿都不知道的名字，却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