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弈》十七号梅雨季

10、茶楼密会

　　自靖王府藏书阁一叙后，沈知遥心中对萧执的观感，不可避免地复杂了几分。那份因学识共鸣而产生的些微信任，如同初春冰面上裂开的细纹，虽未彻底消融坚冰，却也让原本密不透风的戒备，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这缕光亮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午后，沈知遥因玄镜司一桩涉及江南漕运的密案，需亲自前往城南的一处暗桩传递指令。为掩人耳目，他并未乘坐侯府马车，也未带随从，只身着一袭寻常的青色布衫，如同一位清贫的读书人，信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

　　事情办得顺利，回程时，他并未选择来路，而是绕道穿行于几条相对清静的巷弄，权当散步，整理思绪。行至一处名为“清音阁”的茶楼附近时，他脚步微微一顿。这间茶楼在京城算不得顶尖，却以其雅致的环境和几位擅弹古琴的乐师而闻名，颇受一些文人雅士的青睐。

　　就在他准备继续前行时，眼角余光瞥见茶楼二楼临街的一扇轩窗内，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萧执。

　　他并非一人。与他同坐一桌的，还有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袍、头戴方巾、作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那男子面容普通，气质沉静，但沈知遥只一眼，便看出此人步履沉稳，气息内敛，绝非寻常书生，更像是……精于谋算的幕僚之流。

　　两人对坐，面前虽摆着茶具，但显然心思并不在品茗上。萧执背对着窗户，看不清表情，但那灰衣男子正微微倾身，低声说着什么，神色颇为专注。萧执偶尔点头，或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似在分析着什么。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沈知遥的脊背窜起。

　　藏书阁中那个博学、真诚、甚至带着几分痴气的萧执形象，与眼前这个在隐秘茶楼与谋士密会的亲王身影，骤然重叠，又剧烈地撕裂开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那个灰衣人是谁？他们在商议什么？是朝政？是党争？还是……与镇北侯府有关？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沈知遥的心脏。他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几乎可以确定，萧执之前的种种表现，包括昨日的登门道谢与志趣相投，很可能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目的，就是为了麻痹他，为了获取镇北侯府的信任。

　　就在他心绪翻涌，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那扇窗户时，窗内的萧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毫无征兆地，突然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喧嚣的街道与安静的轩窗，骤然相遇！

　　萧执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他惯有的、温和从容的笑意。他甚至没有丝毫慌乱，极其自然地对着窗外的沈知遥，微微颔首示意，仿佛只是偶遇一位寻常朋友。

　　紧接着，他侧过头，对那灰衣文士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文士立刻起身，并未看向窗外，而是低着头，步伐沉稳而迅速地离开了雅间，从茶楼另一侧的楼梯下去，消失在人群中。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之间。

　　沈知遥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知道，萧执已经发现了他，并且立刻做出了反应——支走了那个谋士。

　　这时，萧执已然起身，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从茶楼的正门走了出来，径直朝着沈知遥走来。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世子，真是巧啊。”萧执走到近前，语气轻松自然，“方才在楼上便觉得身影熟悉，没想到真是世子。世子也来此品茶？”

　　沈知遥压下心头的冰冷与怒意，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勉强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路过而已，并未打算品茶。倒是王爷，好雅兴。”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萧执身后的茶楼。

　　萧执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试探，笑着解释道：“让世子见笑了。方才那位是本王昔年一位同窗，多年未见，今日偶然遇上，便邀他上来喝杯茶，叙叙旧。他家中有些急事，便先走一步了。”他指了指那谋士离开的方向，语气坦然，眼神清澈，看不出半分心虚。

　　同窗？叙旧？沈知遥心中冷笑。那人身上那股沉凝干练的气息，绝非一个寻常书生所能拥有。萧执这番说辞，未免太过敷衍。

　　但他没有戳穿。既然对方选择演戏，他不妨陪着演下去。

　　“原来如此。”沈知遥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是打扰王爷与故人叙话了。”

　　“无妨无妨，本就聊得差不多了。”萧执摆摆手，目光落在沈知遥那身朴素的青衫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世子这是……？”

　　“随意走走，体察一下民情。”沈知遥给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

　　“世子心系百姓，令人敬佩。”萧执赞了一句，随即很自然地发出邀请，“既然遇上了，世子若无急事，不如一同上去坐坐？这清音阁的云雾茶尚可，琴师技艺也算不俗。”

　　他表现得太过正常，太过坦荡，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偶遇和热情的邀约。若非沈知遥亲眼见到那离去的灰衣谋士，几乎都要相信了他的说辞。

　　“多谢王爷美意。”沈知遥微微欠身，婉拒道，“只是府中还有些琐事需要处理，不便久留，改日再叨扰王爷。”

　　他需要立刻离开，需要冷静，需要将今日所见，与之前的所有线索重新串联、分析。

　　萧执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但并未强求：“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便多留。世子请自便。”

　　沈知遥再次行礼告辞，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怎样一片汹涌的暗潮。

　　萧执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青衫身影消失在街角，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收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他轻轻摩挲着指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还是……被你看到了啊。”

　　语气中，听不出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

　　而走远的沈知遥，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茶楼密会，同窗叙旧？

　　萧执，你究竟还有多少面具？你处心积虑地接近，到底想要什么？

　　那刚刚因志趣相投而裂开的一丝缝隙，此刻已被更厚的冰层覆盖。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心底疯狂滋长。

　　他必须更快，更小心。在这场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博弈中，他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