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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登门道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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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风波过去的第三日,一辆悬挂着镇北侯府徽记的青幔马车,稳稳停在了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前。
车门开启,沈知遥躬身而下。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袍,腰束玉带,墨发以一枚简单的羊脂玉簪束起,比之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润雅致,只是那双眸子,依旧如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他抬头,望向眼前这座府邸。靖王府并非如其他亲王宅邸那般极尽奢华张扬,反而显得内敛而沉静。青砖黛瓦,门庭开阔,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雨,透着一股厚重的年代感。府门前的侍卫见到他来,似乎早已得到吩咐,并未过多盘问,恭敬地行礼后,便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迎出。
“世子殿下大驾光临,王爷已等候多时,快请进。”管事态度谦卑有礼,引着沈知遥向府内走去。
穿过几重庭院,绕过影壁,府内的景致渐渐展现在眼前。与镇北侯府的疏朗开阔不同,靖王府的布局更为精巧,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移步换景,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雅趣。廊庑下悬挂着不少字画,虽非件件都是名家手笔,但品味不俗,显然主人于此道颇有心得。
管事并未将沈知遥直接引往正厅,而是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来到一处临水的轩馆前。轩馆题额为“静思堂”,四周绿树环合,环境极为清幽。
“王爷正在堂内,世子请。”管事在门前止步,躬身示意。
沈知遥微微颔致谢,独自迈步而入。
堂内光线柔和,焚着淡淡的檀香。萧执并未端坐主位,而是闲适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正捧着一卷书。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常服,未戴冠冕,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亲王威仪,更添几分文人雅士的随性与洒脱。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书卷,抬眸望来,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
“世子来了。”他起身相迎,动作间依旧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病人的文弱,却并不令人觉得刻意。
“王爷。”沈知遥上前,依礼躬身,“前日朝堂之事,多谢王爷仗义执言,家父与知遥,感激不尽。”他的声音清越,语气诚挚,目光坦然地对上萧执。
萧执虚扶一下,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本王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罢了。世子与侯爷太过客气,反倒让本王不安了。”他引着沈知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自执起小炉上煨着的紫砂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尝尝,这是今年新贡的庐山云雾,本王觉得尚可入口。”
茶香清幽,沁人心脾。沈知遥双手接过,道了声谢。两人隔着一方小几坐下,气氛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客套拘谨。
“侯爷近日可好?那日军饷之事,后续如何了?”萧执关切地问道,仿佛只是寻常的问候。
“有劳王爷挂心,家父一切安好。户部与兵部已派员接洽,开始复核账目,目前一切顺利。”沈知遥答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萧执方才放下的那卷书,封皮上赫然是《水经注疏》几个古篆字。
萧执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翻。世子也对地理志趣有兴趣?”
沈知遥心中微动,放下茶盏,语气平和了几分:“略知一二。家父常年驻守北境,知遥自幼便对山川地貌、关隘险阻多有留意,闲暇时也会翻阅些舆地杂记。”
“哦?”萧执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亮光,似乎找到了知音,“北境地势雄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本王虽未能亲至,却心向往之。只可惜多数舆志记载简略,难窥全貌。倒是世子,耳濡目染,想必见解独到。”
他这话并非客套,随即又指向堂内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不瞒世子,本王平生别无他好,唯爱收集些孤本杂书,尤其偏爱舆地、游记之类。这静思堂所藏,不过是冰山一角,府中还有一处藏书阁,收集了更多。世子若有兴趣,不妨随本王一同去看看?”
这邀请来得自然,带着一种分享心爱之物的真诚。沈知遥看着萧执那双此刻清澈见底、不含丝毫杂质的琥珀色眼眸,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对书籍,尤其是舆地类的书籍,确实有着浓厚的兴趣。而且,他也想看看,这位靖王殿下的藏书,是否能反映出其人的某些真实面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沈知遥起身,语气依旧清淡,但眼神中多了几分真实的期待。
萧执笑容加深,显得十分愉悦,亲自引路。两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府邸深处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前。小楼以青石为基,楠木为柱,外观古朴厚重,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琅嬛阁”三字,笔力苍劲,颇有风骨。
推门而入,一股陈年墨香与书卷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阁内空间开阔,光线透过高窗洒落,明亮而柔和。入目所及,皆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书籍,竹简、卷轴、线装书……种类繁多,年代各异,有些甚至看起来极为古老。书架之间设有木梯,方便取阅高处的书籍。
沈知遥纵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为眼前的藏书规模感到一丝震撼。这绝非一个附庸风雅之徒所能拥有的收藏,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与真正的热爱。
萧执如同一个像同伴展示珍宝的孩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一排,多是前朝及本朝的各地州府县志,有些还是未曾刊印的手抄本。那边,是历代游记杂录,其中不乏海外异闻。二楼则收罗了些兵法、农工、医药杂学,还有不少……嗯,算是奇技淫巧之类的图谱吧。”他语气坦然,并不因收藏杂学而感到不妥。
沈知遥信步走到一排书架前,目光扫过书脊上的标签,随手抽出一本牛皮封面的旧书,翻看一看,竟是前朝一位著名地理学家游历西域的孤本手札,其中记载的许多风土人情与地理细节,与他所知的一些玄镜司秘档竟能相互印证。
“这本书……”沈知遥有些惊讶,“我曾听闻其名,却一直无缘得见真容。”
萧执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笑道:“世子好眼力。这本《西行散记》是本王多年前偶然所得,其中关于西域三十六国故道的记载,颇为详实,只可惜年代久远,许多地名已变,难以一一对应了。”
沈知遥点点头,小心地将书放回原处。他又看到旁边有一卷明显是手绘的地图,展开一看,竟是北境详细的军镇分布与山川地形图,其精确程度,远超市面上流通的任何官方或民间版本。他心中猛地一跳,看向萧执。
萧执神色如常,解释道:“这是本王根据多方资料,命人重新勘绘的,毕竟北境安危关乎国本,多了解一些,总无坏处。当然,比起侯爷与边关将士的亲历,必然粗疏许多。”他语气坦然,仿佛这只是一项寻常的爱好。
沈知遥默然。绘制如此精细的北境地图,绝非“寻常爱好”可以解释。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将这份疑虑压在心里。
两人在藏书阁中缓步而行,就着书架上的书籍,自然而然地交谈起来。从《禹贡》所载九州分野,到《山海经》中的奇闻异兽,从前朝运河开凿的利弊,到如今海运漕运的得失……萧执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远远超出了沈知遥的预料。他并非一味掉书袋,而是能结合实际情况,提出自己的看法,有些观点甚至让沈知遥都感到耳目一新。
而沈知遥虽然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尤其是在北境地理、边关防务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边地民俗方面,他的见解深刻而务实,非纸上谈兵可比。
他们仿佛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忘记了朝堂的纷争,忘记了猎场的疑云,只是两个志趣相投的读书人,在浩瀚的书海中徜徉,分享着知识与见解。
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书籍的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飞舞。阁内静谧,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低沉而投入的交谈声。
沈知遥看着身旁侃侃而谈、眼眸因兴奋而格外明亮的萧执,看着他抚摸书脊时那珍而重之的神情,心中那块坚冰,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融化了一角。至少,在学问一道上,此人的真诚与热爱,做不得假。
时间在专注的交流中流逝得飞快。当阁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昏黄时,两人才惊觉已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不知不觉,竟耽搁了世子这许久。”萧执有些歉意地笑道,意犹未尽。
“能与王爷畅谈,知遥受益匪浅。”沈知遥真心实意地说道。这一次的登门道谢,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离开琅嬛阁,走在暮色渐起的回廊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不同。少了几分最初的客套与试探,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与融洽。
送至府门,临别前,萧执看着沈知遥,语气温和而自然:“今日与世子一席谈,甚是畅快。若世子不弃,日后可常来这琅嬛阁坐坐,本王这里,别的不多,唯有清茶与旧卷,管够。”
沈知遥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立刻移开。他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好。”
马车缓缓驶离靖王府。沈知遥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脑海中回放着今日在藏书阁中的点点滴滴。萧执博学、真诚、甚至带着几分痴气的一面,与他印象中那个深沉难测的王爷形象,不断交织、碰撞。
他不得不承认,萧执是一个极具魅力,也极其危险的人。他就像一本引人入胜的奇书,你明知其中可能暗藏陷阱,却依旧忍不住想要一页页地翻下去,探寻最终的答案。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浩瀚的书海之后,藏在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