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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八十岁的约定 ...

  •   周末的阳光,带着初夏将至的试探性热度,穿透病房百叶窗的缝隙,在苍白的被单上切割成一条条明暗交错的光带,像极了某种无言的计数符号。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着,混合着营养液和止痛药带来的、一种近乎甜腻的清冷气息,构成医院独有的、关乎生死的背景音。

      石雨昕站在病房门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透明的塑料夹,里面是那片已经从粉白褪成浅褐、边缘微微卷曲的樱花花瓣。它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如同她此刻拼尽全力维持的勇气。她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胸腔里那颗手术后才得以平稳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因为即将面对的一切而擂鼓般作响,牵扯着初愈的伤口传来隐隐钝痛。最终,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视线所及,秦术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比两天前在武大樱园见到时,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的憔悴。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苍白,底下青蓝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浓密的睫毛下,是两团无法忽视的、深重的青影,像是墨汁滴入了清水,迅速晕染开疲惫的痕迹。他正侧头望着窗外,目光空茫,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无法触及的点。听到门轴的轻微响动,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消耗巨大能量的迟滞感,转过头来。

      看到是她,他那双墨玉般沉寂的眼底,似乎有某种东西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死水中投入一颗微石,漾开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但下一秒,又迅速归于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是无法完全掩藏的、如同潮水般漫上来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虚弱。床边,那架轻便的轮椅不再是摆设,扶手边缘放着一本翻开的、厚重的外文医学书籍,无声地宣告着它已成为他更亲密的“伴侣”。

      “你来了。”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沙哑,干涩,带着明显的气音,仿佛每一个字的吐出,都需要耗费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嗯。”石雨昕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她走到床边,将手里提着的印有小猫图案的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妈……熬了点山药排骨粥,很清淡,熬了很久……说让你尝尝看。”她补充道,目光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太久。

      秦术的视线落在那熟悉的小猫图案上,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似乎透过这个保温桶,看到了某个阳光明媚、与他无关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阿姨。”

      对话戛然而止。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如浓雾般弥漫开来,将两人包裹。窗外的鸟鸣啁啾,远处城市模糊的车流声,此刻都变成了遥远而失真的背景音,反而更衬出病房内死寂般的凝滞。

      石雨昕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用力绞在一起,指节泛出白色。她低下头,盯着自己并拢的、沾了些许尘土的白色帆布鞋鞋尖,仿佛那里有通往勇气源泉的密码。几秒后,她猛地抬起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直直地撞进秦术那双过于沉静、仿佛已看透一切终局的眼眸。

      “秦术,”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像风中摇曳的蛛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我们……谈谈。”她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主动踏入了雷区。

      秦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竖起冰冷的壁垒,也没有移开视线。他只是那样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默许地回望着她,仿佛他早已在内心预演过无数次这场对话,也早已……疲惫于继续那无望的抵抗。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好。”他应道,声音轻飘飘的,像一个疲惫至极后终于放弃挣扎的叹息。

      谈什么呢?摊开那残酷的、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的诊断书?讨论那近在咫尺、几乎可以嗅到气息的终点?还是去触碰那些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见光就被命运无情掐灭的、名为“可能”的嫩芽?

      石雨昕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又干又痛。她用力吞咽了一下,试图滋润那干涩的声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内心早已天翻地覆:“昨天……在樱花园,你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很久。”

      秦术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他放在纯白色被子上的手,瘦削得指骨分明,此刻正极其轻微地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我很害怕。”石雨昕坦白道,声音里带着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恐惧,这恐惧如此真实,几乎要溢出病房,“害怕得……晚上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你说话的样子。”她顿了顿,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荆棘丛中艰难拔出,“但是……秦术,我发现了,比那更让我害怕的……”

      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哽咽,但被她强行压了下去,眼神灼灼地盯着他:“是想到在你最后……最后的时间里,我们还要重复以前那种模式——我一个劲儿地想靠近,想抓住点什么,而你,用尽力气把我推开,一个人……一个人面对所有。”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水光在其中迅速积聚,但她倔强地仰着头,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不让那脆弱的液体轻易滑落。“秦术,我知道!我知道你推开我是为了我好!你怕我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怕我痛苦!可是……”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却异常清晰,“你想过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或者明明感觉到了……却只能配合你演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地溜走,对你我之间……对我们可能拥有的最后一点回忆来说,这才是最残忍的酷刑!”

      秦术猛地移开了目光,转向窗外那一片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天空。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某种巨大而无形的苦果。那冰封般平静的面具,终于在她这番泣血般的质问下,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泄露出其下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和挣扎。他闭上眼,眉心拧成一道深刻的褶皱。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再次重复这句话,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命运碾过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石雨昕,你清醒一点!我拿什么给你?我连一个……一个像样的、可以期待的明天都给不了你!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睁开眼,还能不能看到太阳!”最后一句,几乎是从他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绝望。

      “谁要你给了!”石雨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和委屈,像被困许久的小兽发出的悲鸣,但在看到他因激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更显苍白的脸色时,她又猛地将音量压了下去,只剩下带着浓重哭腔的、破碎的音节,“我不要你承诺什么未来!我不要你保证什么明天!我只要你……只要你允许我……陪着你,安安静静地,走过这最后一段路……不行吗?就这一段路!”

      她说着,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那只冰凉而瘦削得令人心惊的手腕。他的腕骨硌着她的掌心,皮肤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温度。

      秦术的身体骤然僵硬,像是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那是他长久以来习惯性的自我防护。但石雨昕握得很紧,她的掌心不像他的那样冰冷,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容拒绝的、属于生者的温暖和力度,那温度几乎要烫伤他冰封的皮肤。

      “就这一段路,”她仰着脸看他,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晕湿了他病号服的袖口,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有两簇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倔强的火苗在瞳孔深处燃烧,“让我陪着你。秦术……别再推开我了……求你。”

      最后那声“求你”,轻得像一声叹息,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她所有的勇气、悲伤和不甘,狠狠地、精准地撞在了秦术那早已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心防之上。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和困难,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石雨昕能感觉到他手腕肌肉的紧绷,能听到他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地以为,他终究还是会选择将她推开,独自走向那片黑暗时,她感觉到,他那只被她握住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力气的沉重,动了一下。

      然后,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没什么力气,甚至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但那握住的姿态,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好。”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她,眼底那片冰封了太久的荒原,仿佛在春日迟来的暖阳下,开始寸寸碎裂、消融,露出底下深藏的、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的痛苦,以及那痛苦之中,无法磨灭的、对她深切的悲悯与不舍。“不推开了。”他重复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是一个用生命许下的、沉重无比的承诺,也像是一道终于降临的、带着悲悯的赦免。

      石雨昕的眼泪流得更凶,如同决堤的洪水,但她却努力地、拼命地向上弯起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混合着泪水,看起来无比难看,却又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破碎的美。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握着手,任由沉默在充满药水味的空气中流淌。但这一次,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像是一种无言的交流,一种在生死边界达成的、悲伤而坚定的和解。阳光在房间里缓缓移动,将两人交握的手的影子,投在洁白的墙壁上,紧密地交叠在一起,仿佛一个短暂的、虚幻的联结。

      过了一会儿,石雨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有些笨拙地从外套口袋里,先掏出了那个装着干枯花瓣的透明夹子,接着,又摸出了那颗用橙色玻璃纸包裹着、她一直舍不得吃的水果硬糖。她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在了他摊开的、另一只略显无力的掌心里。

      “这个,”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说,“还给你保管。”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切实际的期盼,“等……等我们好了,你再……还给我。”

      “我们”?“好了”?

      这两个词在此刻的病房里响起,像是一个美好到近乎残忍的谎言,一个明知不可能却仍想紧紧抓住的虚幻泡沫。

      秦术垂下眼眸,看着掌心里那两样东西——一片失去了所有水分和生机、颜色黯淡的枯萎花瓣,和一颗依旧色彩鲜艳、包裹着甜蜜希望的糖果。它们并排躺在他苍白的手掌上,构成了一个关于短暂与永恒、凋零与甜美的、无比矛盾的意象。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片干枯的花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仿佛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

      他抬起头,看向石雨昕。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里面盛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固执的期盼,像黑暗中最后一点星光。这期盼像一根针,深深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承受的酸楚与剧痛。

      他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淡、极微弱,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不再仅仅是肌肉牵动的弧度——那近乎算是一个笑容了。尽管那笑容里浸满了无法化开的苦涩,像黄连熬出的汁液。

      “石雨昕,”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认真,仿佛在神坛前立下最重要的誓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等我们好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这虚幻假设带来的短暂慰藉,然后迎着她那双因为这句话而骤然迸发出惊人亮光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们……一起活到八十岁。”

      “一起活到八十岁。”

      这句话,像一道裹挟着冰雪与火焰的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寂静得只剩下监测仪规律滴答声的病房里。

      一起活到八十岁。
      一个对他们而言,荒谬绝伦、如同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的约定。

      石雨昕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此刻异常明亮、仿佛回光返照般燃烧着生命最后能量与火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极致认真、对命运的无情嘲弄、以及深不见底悲伤的复杂笑容。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悲痛,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何其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这约定的本质——这不是希望,不是承诺,这是绝望深渊里开出的、最凄美也最残忍的花。他用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虚幻的未来图景,作为礼物,也作为枷锁,为他们短暂交集、注定悲剧的故事,强行画上了一个看似圆满、实则心碎的句点。他在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个念想,一个支撑她走下去的、甜蜜的毒药。

      眼泪再次汹涌决堤,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声,只是用力地、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仿佛要将这个不可能的约定,用尽全身力气刻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自己的灵魂中,至死不忘。

      “好!”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变形,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仿佛能穿透生死界限的坚定,“一起活到八十岁!拉钩!”

      她颤抖着,伸出那根细细的、同样带着凉意的小拇指,固执地、几乎是执拗地举到他面前,像一个讨要糖果的孩子,讨要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秦术看着她那根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小拇指,眼底强忍的酸涩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迅速弥漫开来,让他的视线也变得一片模糊。他沉默着,像是进行某个庄严而痛苦的仪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滞感,抬起自己那只瘦削的、皮肤苍白、清晰可见青色血管和埋着留置针头的手。然后,他伸出小拇指,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勾住了她的。

      两根小拇指,一根温热,沾染着泪水的湿意和咸涩;一根冰凉,带着药液的气息和生命的脆弱。它们紧紧地、缠绕般地勾在了一起。

      这像一个幼稚园里最天真无邪的仪式,此刻却沉重得仿佛耗尽了彼此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和期许。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石雨昕低声地、喃喃地念着那古老的童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泪。

      秦术没有跟着念,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得像望不到底的寒潭,又温柔得像春日即将消融的雪水。他专注地看着他们紧紧勾在一起的手指,看着那荒谬而珍贵的联结,墨色的眼眸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痛楚、绝望、以及那绝望深处,悄然绽放的、名为“爱”的温柔。

      明媚得过分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进来,落在他们紧紧交缠的小拇指上,落在他们掌心那颗或许永远不会有被拆开那天的水果糖和那片早已失去生命的樱花花瓣上。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以及心脏监测仪那规律而冷酷的“滴滴”声,像是在为这场约定进行着无情的倒计时。

      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注定是镜花水月的约定。
      在此刻,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苍白房间里,却成了支撑他们走过最后这段黑暗、残酷、而孤独路途的……唯一的光。

      这光芒,如此微弱,如此虚幻。
      却又如此温暖,如此……刻骨铭心。

      所有的张力,都在那无声汹涌的泪水、紧紧交缠的指尖、明知不可能的誓言和窗外过于灿烂的阳光对比中,膨胀到了极致,几乎要撑破这间小小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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