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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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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三年的二月,望海村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去了冬的寒意。滩涂的冰碴子化了,露出黝黑的淤泥,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湿润的土腥气;田埂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是返青的草芽,被春日的阳光晒得舒展腰肢;连海风都变得和煦起来,卷着远处渔船的橹声,慢悠悠地淌过村庄。
陈阿娇坐在田边的柳树下,一岁多的儿子念平坐在地上玩耍,小家伙穿着件蓝色的小袄,是她用李柘抄书换来的细棉布做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桃花,此刻正一边玩地上的石子,时不时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一会陈阿娇。
念安在地上完了一会手脚并用的站起来,不知道哪里弄了一根柳条,紧紧攥手里准备去别处玩。小家伙已经走路稳当很多了,像只笨拙的小鸭子,看见李大叔家的狗跑,连忙追了过去。“汪汪!汪汪!” 他奶声奶气地学着狗叫,跑几步就回头看看娘,小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慢点跑,别摔着!”陈阿娇扬声喊,声音里带着笑意。自从自己出了月子后,李拓只是让她一心带好孩子,地里活家务活从不让她干,说带孩子已经很累了别的不要干了。
“知……道……啦,娘!”念安脆生生地应着,脚步却没放慢,转眼就跑到了田埂那头,被正在犁地的李柘一把捞了起来。
“小调皮鬼,再跑就摔进泥里了。”李柘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手里扶着的曲辕犁还在缓缓前行。那犁是去年冬天按陈阿娇说的法子改良的,弯曲的犁辕像个优雅的弓,犁铧切入泥土时又快又稳,比老式的直辕犁省了大半力气,如今已是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用的宝贝。
“爹爹!驾!” 念安坐在父亲肩头,小手揪着李柘的头发当缰绳,乐得咯咯直笑。
李柘笑着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目光却飘向田边的陈阿娇,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情意像春日的溪水,悄悄流淌。
田里热闹得很。男人们扶着犁,赶着牛,在刚化冻的土地上划出整齐的田垄;女人们则跟在后面,手里挎着竹篮,往垄沟里撒谷种,动作麻利得像春燕啄泥;孩子们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偶尔帮着捡拾掉落的种子,更多时候是追逐打闹,把清脆的笑声撒了一地。
“阿宁,你看这改良的犁,就是得劲!” 李大叔赶着牛从旁边经过,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往年这二亩地,我跟你大叔得耕三天,今年有这宝贝,一天就利索了!”
“大叔您慢着点,别累着。” 陈阿娇笑着回应。李大叔的牛是村里仅剩的几头耕牛之一,自从用了曲辕犁,这头牛能顶过去两头用,成了村里的宝贝疙瘩。
“不累!” 李大叔嗓门洪亮,“一想到秋天能多打粮食,浑身都使不完的劲!”
旁边的王二也跟着笑:“可不是嘛!用新犁种的谷子,天公作美怕是比往年多收了两成!今年我家那口子说了,得多多种点,给念安做新棉袄!”
陈阿娇的心里暖暖的。自从来了望海村,她从未想过自己能这样融入一个村庄。那些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皇后身份,那些在长安宫墙内习得的权谋算计,在这片土地上都变得微不足道。在这里,人们敬重的是李柘的学识,感激的是她带来的那些 “巧思”—— 改良的织布机让布更细密,新的腌菜法子让冬天有了好滋味,曲辕犁让耕种变得轻松…… 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比任何身份都更能赢得人心。
念平在怀里动了动,小嘴咂了咂,像是饿了。陈阿娇温柔地喂她吃奶。小家伙满足的吮吸,小手还不忘抓着母亲的衣襟,吃得满足又安心。阳光透过柳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像镀了层金边。
“这丫头长得真俊,像你。” 张大娘提着水壶走过来,给她递过一碗温水,“刚从家里炖的姜茶,你喝点暖暖身子。”
“谢谢您,大娘。” 陈阿娇接过碗,喝了一口,甜甜的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四肢百骸都舒服。
“看你这气色,比生念安时好多了。” 张大娘看着她,眼里满是慈爱,“李书生也是,把你宠得跟啥似的,啥活都不让你沾。”
“他就是瞎操心。” 陈阿娇笑了笑,目光又投向田里的李柘。他正帮着邻居调整犁的深浅,动作熟练得不像个书生。阳光下,他的青布衫被汗水浸湿了大半,贴在背上,勾勒出结实的线条。谁能想到,这个在田间挥汗如雨的汉子,曾经是洛阳城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这些年,他变了太多。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学会了耕种、修船、甚至打渔,可那份温和的性子,那份对她的疼爱,却丝毫未变。
“想啥呢,笑得这么甜?” 李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上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睡着的念平,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珍宝。
“在想,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庄稼汉了。” 陈阿娇打趣他,伸手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庄稼汉不好吗?” 李柘笑着握住她的手,“能让你和孩子吃饱穿暖,做个庄稼汉我也乐意。”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又看了看在田埂上追蝴蝶的儿子,眼里满是满足,“你看,这样多好。”
是啊,这样多好。陈阿娇在心里默念。没有宫墙的束缚,没有权谋的算计,没有提心吊胆的逃亡,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只有家人围绕的温暖。
她想起刚到望海村的那个冬天,自己像只惊弓之鸟,连听到官府的名字都会发抖。是李柘的温柔,是乡邻的善良,一点点融化了她心里的坚冰,让她敢于放下过去,拥抱现在。
“娘!爹!” 念安举着一朵黄色的小野花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陈阿娇,“好看!给妹妹!”
“小傻瓜,” 陈阿娇接过花,笑着说道,“你怎么知道是妹妹呢、他还在娘肚子里呢。”
念安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贴着陈阿娇的肚子,咯咯地笑了:“娘肚子里……是妹妹!妹妹……像小仙女……一样!”
李柘把念安也抱起来,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安安也是俊小子。”
陈阿娇看着他们父子,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软的,甜甜的。
远处的海面上,几艘渔船扬起了白帆,像一群展翅的海鸥。田埂上,村民们的笑语声、牛叫声、农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充满生机的田园交响曲。
“该回家做饭了。” 陈阿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去摘点新出的葵菜,晚上做熬粥。”
“好啊,我最喜欢吃你做的粥。” 李柘放下念安,牵着她的手,“我把这几垄耕完就回去帮忙。”
“不用,你忙你的。” 陈阿娇笑了笑,“我带着孩子先回去,顺便把晒的渔网收了。”
她牵着念安的小手,慢慢往村里走。念安还在兴奋地讲着刚才追黄狗的趣事,小嘴里蹦出的词语不成章法,却透着满满的快乐。
陈阿娇低头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又看了看隆起的小腹,心里一片安宁。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平凡,或许清贫,却有着她曾经在长安宫墙内苦苦寻觅而不得的幸福。
这份幸福,藏在李柘温柔的眼神里,藏在孩子们清脆的笑声里,藏在乡邻们朴实的问候里,藏在这片土地春种秋收的轮回里。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她回头望了一眼。田里的人们还在忙碌,李柘扶着曲辕犁,正朝着她的方向看来,远远地对她挥了挥手。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像一幅最美的画。
陈阿娇笑了笑,转过身,牵着孩子们,一步步往家走去。她的脚步很慢,却很坚定。她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些爱着的人,有这片孕育着希望的土地,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她都能从容面对。
春播的季节,不仅播下了种子,也播下了希望。而她的希望,就在这望海村的烟火里,在这一家人的温情里,慢慢生根发芽,等待着收获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