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第六十一章 ...


  •   四月的望海村,是被绿意和香气泡透的。院角那棵老槐树约莫有几十年了,枝桠张得比屋顶还宽,细碎的白槐花缀满枝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像刚下过场小雪;墙根的菜畦里,韭菜长得油绿发亮,叶尖上还挂着晨露,沾着泥土的腥气;篱笆上爬满了张大娘送的蔷薇,粉白的花儿开得热热闹闹,香气混着海风的咸湿飘进来,甜得人骨头都发酥。
      陈阿娇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拈着根银针,正在给李柘绣汗巾。素白的细布上,一对鸳鸯刚绣出轮廓,针脚细密匀称,是她在长门宫时练就的手艺。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素色的布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不远处玩耍的念安身上。
      念安穿着件靛蓝的粗布短打,跑起来像只圆滚滚的小鸭子,胳膊腿儿晃得厉害,手里攥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嘴里不停喊着 “打老虎”,围着院子里的石磨转圈圈。跑累了就停下来,仰着小脸看她,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门牙,笑得涎水都流到下巴上。
      “阿宁姐,在家呢?” 院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声,带着十六七岁姑娘特有的、怯生生的甜意。
      陈阿娇抬头,看见春桃挎着个竹篮站在篱笆外。姑娘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发梢用红头绳系着。她穿了件新做的粉布襦裙,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眼睛像浸在井水里的黑葡萄,亮闪闪地往院里瞟。这阵子春桃总往这边跑,今天送把刚割的韭菜,明天拎几个新摘的葵菜,说是 “给李先生和阿宁姐尝尝鲜”,次数多了,陈阿娇心里早有了数。
      “进来吧,门没闩。” 陈阿娇放下针线,笑着朝她招手,指尖却不自觉地捻了捻绣线 —— 那是女人天生的敏锐,春桃眼里的那点心思,藏不住。
      春桃脚步轻快地走进来,竹篮往石桌上一放,掀开盖着的粗布,露出几个圆滚滚的菜窝头,热气还从缝隙里冒出来:“我娘今早刚磨的粟米面,掺了点榆钱,蒸得软和,念安肯定爱吃。” 她说着,目光就越过陈阿娇,往屋里瞟了一眼,喉结悄悄动了动 —— 那是在找李柘。
      “李先生去学堂了,要傍晚才回来。” 陈阿娇不动声色地把绣活往身边拢了拢,顺手扯住差点撞到石磨的念安,“慢点跑,摔着要哭的。”
      “哦……” 春桃脸上的光彩瞬间淡了些,像被风吹暗的烛火,但很快又扬起笑来,蹲下身拉住念安的小手:“念安乖,姐姐带你去摘槐花好不好?树尖上的最香,咱们摘来给你爹做槐花糕吃。”
      念安被 “槐花糕” 三个字勾住,立马丢下树枝,拽着春桃的衣角就往外冲,嘴里喊着 “糕!要糕!”。陈阿娇看着春桃的背影,发梢上还沾着片槐花瓣,脚步都带着雀跃,心里那点异样感越发清晰。
      春桃对李柘的心思,村里早有闲话。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总往有妇之夫的院里钻,还总掐着李柘从学堂回来的时辰 “恰巧” 路过,送的东西不是李柘爱吃的腌菜,就是适合念安的小玩意儿,这份心思,连隔壁的张大娘都能看明白。
      起初陈阿娇并没放在心上。李柘是望海村唯一的读书人,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自掏腰包在村里办了私塾,教村里的孩子念书,连家境贫寒的杏花都没收学费。这样温文尔雅又心善的男人,被姑娘们敬重爱慕,本是常情。可这半个月来,春桃来得越来越勤,有时李柘在院里劈柴,她就站在廊下,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擦汗的布巾,眼神黏在李柘身上,连他抬手擦汗的动作都不愿错过。
      “阿宁姐,你看这串!”春桃举着一串饱满的槐花跑回来,额角沁着薄汗,脸颊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这是树尖上的,一点都没沾灰,李先生要是在,肯定说这花摘得好。”
      陈阿娇接过槐花,指尖触到花瓣的柔润,香气顺着指缝钻进来。她笑了笑,没接话,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个粗瓷碗,把槐花仔细装起来。阳光落在春桃脸上,她眼里的倾慕像藏不住的星光,让陈阿娇心里忽然像被槐刺轻轻蛰了一下,酸意顺着血管往上冒 —— 那不是怨怼,是女人对自己感情的本能捍卫,更藏着长安岁月留下的阴影。
      她想起未央宫的桃花树下,卫子夫捧着新摘的桃花递到刘彻面前,声音柔得像水:“陛下,这桃花配您的玉冠正好。” 想起那些婕妤、美人围着刘彻,有的说 “陛下的骑射天下无双”,有的说 “臣妾新学了首曲子,唱给陛下听”,那些看似无意的示好,实则都是藏着算计的争抢。那时她是骄纵的皇后,用尖刻的话语把人都逼走,可如今她是望海村的阿宁,只能攥着手里的绣线,把不安压在心底。
      “阿宁姐,你绣的这鸳鸯真好看。”春桃凑到石桌前,盯着那方汗巾,语气里满是羡慕,“针脚比绣坊的绣娘还好。李先生真有福气,能娶到您这么能干的媳妇。”
      这话听着是夸赞,尾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惘,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陈阿娇心上。她拈起银针,穿过细布,声音淡淡的:“过日子哪是靠能干?不过是他疼我,我疼他,互相迁就罢了。”
      春桃的脸更红了,手指绞着衣角,没再接话,只是逗着念安数槐花的花瓣,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院门口,像盼着归航渔船的海鸥。
      日头西斜的时候,院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柘背着半旧的书箱,长衫的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那是常帮她劈柴、挑水练出的力气。他刚走进来,春桃就像被点亮的灯,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槐花差点掉在地上:“李先生,您回来了!”
      李柘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在陈阿娇身上,原本带着疲惫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像被阳光晒暖的海水:“今天风大,有没有关窗?念安没闹你吧?”
      “没有,他跟春桃摘了一下午槐花。” 陈阿娇笑着起身,想去接他的书箱,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别动,我自己来。” 李柘把书箱放在廊下,又弯腰摸了摸念安的头,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槐花粉,“今天有没有听娘的话?”
      念安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喊 “爹!吃糕!”,逗得李柘笑出了声。
      春桃连忙插话:“李先生,我娘让我问您,明天有空吗?我家那口井最近总堵,挑水要费好大力气,想请您去看看。”
      陈阿娇的心轻轻沉了沉。王屠户家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修井这种粗活哪里用得着请个教书先生?这借口拙劣得像孩童的谎言。
      李柘却像是没听出异样,依旧温和地说:“明天学堂要教孩子们写《论语》,怕是抽不开身。让你爹去村东头找张石匠,他最会修井,手艺好还不贵。”
      春桃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晒过的虾子,捏着衣角的手指都泛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天色不早了,海边风凉,你娘该担心了。” 李柘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他转头对陈阿娇说,“阿娇,你送送春桃姑娘。”
      春桃咬着唇,看了李柘一眼,又飞快地扫过陈阿娇,最终还是低着头跑了出去,连带来的竹篮都忘了拿。
      “这孩子,毛手毛脚的。” 陈阿娇捡起竹篮,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李柘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槐花的香气混着他身上的墨香,让她瞬间安下心来。“不高兴了?”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陈阿娇的脸颊瞬间发烫,挣了挣却没挣开,嘴硬道:“谁不高兴了?我就是觉得她年纪小,心思太单纯。”
      “还说没有。”李柘扳过她的身子,指尖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下午杏花来学堂送针线,说春桃在槐树下跟念安说,要给我做布鞋。” 他的眼神认真起来,“阿娇,在我心里,谁都比不过你。第一眼我认准了你,我守着的也是你和念安。”
      陈阿娇的眼眶忽然有点发热。她想起刚到望海村时,她大病一场,李柘整夜守在床边,用温水给她擦身;想起念安出生时,他手忙脚乱地煮红糖姜茶,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住孩子;想起每次去赶集,他总记得买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哪怕要多走二里地。这些细碎的温柔,早比长安的 “金屋” 更让她安心。
      “我知道。”她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就是…… 想起长安的那些日子,有点怕。”
      “不怕。”李柘紧紧抱着她,“这里不是长安,我也不是陛下。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从那以后,李柘的避嫌做得更明显了。春桃再来送东西,他要么在学堂留到月上中天,要么就直接让念安告诉她 “家里不缺”;有次在村口遇见,春桃递给他一双新做的布鞋,说是 “感谢李先生教我认字”,他却让同行的杏花转交,自己绕着田埂走了远路回家。
      村里的闲话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 “春桃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人说 “李先生真是个疼媳妇的”。张大娘在井边洗衣服时,特意拉着陈阿娇说:“阿宁啊,你可别多想。李先生那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次你咳嗽,他冒着大雨去抓药,鞋都跑破了,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陈阿娇笑着点头,心里暖融融的。她知道,李柘不是在做给谁看,他是真的把她放在心尖上疼。
      这天傍晚,陈阿娇正在院里翻晒李柘的书简,春桃又来了。这次她没带东西,只是站在篱笆外,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发丝也有些散乱。
      “阿宁姐,我…… 我想跟您说句话。”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的。
      陈阿娇擦了擦手,走过去拉开篱笆门:“进来坐吧,我给你倒碗水。”
      “不了。” 春桃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了过来,“这是我给念安做的荷包,里面放了艾草,能驱虫。以前…… 是我不懂事,总往你们家跑,给你添堵了。以后……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布包上的花草绣得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陈阿娇接过荷包,看着春桃哭着跑远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姑娘只是年纪小,心思单纯,错把敬重当成了爱慕,如今能幡然醒悟,也是件好事。
      李柘回来时,看到石桌上的虎头荷包,挑了挑眉:“春桃送来的?”
      “嗯,她说以后不来了。” 陈阿娇把荷包系在念安的腰间,小家伙摸着荷包,笑得合不拢嘴。
      李柘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月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温柔得像一层纱。“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他轻声说。
      “我知道。” 陈阿娇靠在他怀里,远处的海面上,渔船归航的号角声隐约传来,悠长而温暖。院角的槐花香更浓了,簌簌落下的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雨,落在青石板上,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夜色渐深,念安已经睡熟了,小脸上还带着笑。李柘坐在廊下,给陈阿娇讲学堂里的趣事:“今天狗剩把‘人之初’念成了‘人吃猪’,笑得全班都直不起腰。” 陈阿娇靠在他身边,手里绣着那方汗巾,鸳鸯的翅膀已经绣好了,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知道,生活在人群里,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风波。就像这望海村的海,有时风平浪静,有时也会起些小浪。但只要她和李柘彼此信任,彼此珍惜,就像这院角的老槐树,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能枝繁叶茂,岁岁年年。
      槐花香伴着海风飘进来,甜丝丝的,像他们此刻的日子,平淡,却满是安稳的滋味。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