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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小满胜万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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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八岁前的世界,是医院走廊消毒水与家中中药罐交织的气味,是窗框框出的一小片四季更迭的天空,是胸腔里那枚时刻提醒我存在时限的、脆弱而疲惫的跳动。医生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像一句无法挣脱的咒语。我叫夏求生,小名小满,生于小满节气。母亲说:“小满好,小满胜万全。”她说这话时,目光总轻轻落在远处,带着一种我那时未能全然理解的、温柔的哀戚。
杨万全的出现,不像闯入,更像一缕阳光,自然而然、安静地漫溢进我灰白的生活缝隙。
他搬来了隔壁。一个周六的清晨,微光透过薄雾,我正对着窗外发呆,听见隔壁阳台传来轻快的口哨声,不成调,却生机勃勃。他踮着脚晾一件白色的衬衫,身影清瘦,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干净又明亮。他偶然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笑了,像月牙:“早啊。我是杨万全。”
他的笑容没有杂质,直直地暖到人心里去。
后来他便常来。起初是借着问作业、分享一本闲书,后来便是无事也来,挨着我家的窗台,说些学校里无关紧要的趣事,或者只是安静地陪我待着。他知晓我的禁忌,从不提议任何剧烈的活动,只是推着自行车陪我慢慢走很长很长的路,在梧桐树影下细数光阴;或是在周末的午后,并肩坐在图书馆靠窗的角落,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彼此轻缓的呼吸交错;或是起风时,他替我拢紧外套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掠过我的脖颈,带起一片微小的战栗。
他喜欢我的名字。“小满,”他念这两个字时,语调总是格外轻柔,“听起来就充满了希望。谷物初熟,未达鼎盛,却有着最饱满的期待。小满胜万全,是真的。”
我苍白的世界,因他而渐渐染上淡薄的色彩。我的心跳依旧谨慎,却开始为他而悸动,每一次漏跳或加速,都像无声的告白。
暮春的傍晚,天际铺陈着绵软的晚霞,像打翻的橘色颜料。我们坐在小区花园的老旧秋千上,轻轻晃着。空气里有新割草皮的清涩气息。他忽然沉默下来,只是看着我,目光专注而柔软。然后,他极轻地、试探地,覆上我放在膝头的手。
我的指尖微微一颤,没有躲开。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手包裹住,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小满,”他声音低低的,融在暖风里,“等夏天过了,我们就去城南看桂花,听说那条路开花时很香,走着不累。以后……我们去南方念书,那里冬天暖和,对你的身体好。我们可以租一间有小窗的房间,早上阳光能晒进来。我给你读诗,或者就安静待着,也很好。”
我望着他被霞光柔化的轮廓,鼻腔涌起细密的酸涩,点了点头。那一刻,二十岁的阴影仿佛被逼退了些许,遥远的、与他相关的未来,似乎有了模糊却温暖的形状。
我们开始悄悄地规划,规划里没有波澜壮阔,只有琐碎动人的日常。他说要学煲汤,食谱工整地抄在笔记本上;他说等下一个生日,要送我一盆好养的水仙;他说以后每年小满,都要给我拍一张照片,看看岁月如何在我身上留下温柔的痕迹。
这些微小的期盼,像萤火,照亮我本应晦暗的青春。
距离我二十岁生日,还剩两个月零三天。一个平常的周五,细雨敲窗。他发来短信,字句简单:“小满,明天降温,记得加衣。明早图书馆见,给你带了热豆浆。晚安。”
我回复:“好,明天见。”心里想着他保温杯里豆浆的甜香。
次日清晨,雨歇,世界被洗得清亮透彻。我围上他送我的浅灰色羊绒围巾,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阳光般的味道。我准备出门,心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轻盈的期盼。
电话铃猝然响起,尖锐地划破晨间的宁静。
母亲接起,我只听见她喉咙里挤出半声短促的呜咽,像被什么猛地扼住,随后是听筒坠落的沉闷声响。
我站在原地,看见母亲扶着桌角,背影剧烈地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世界的声音瞬间抽离,万籁俱寂,只剩下我胸腔里那枚心脏,沉重地、一下、一下、撞击着空洞的躯壳,震耳欲聋。
他们说,是个意外。湿滑的路口,失控的车辆。太快,太突然。他当时,正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口袋里放着两张周末音乐会的票根。
我没有歇斯底里。巨大的悲恸之初,是彻底的麻木与寂静。我的时间,我的感知,仿佛都凝固在了那个清晨的门槛上。二十岁生日平静地到来,又沉默地流逝。我没有离开。
我只是被留了下来。留在了没有他的,漫长无尽的余生里。
后来,我去了他说的那个南方城市。气候温润,四季常青。我走过了他曾说过想和我一起走的每一条路,看过了他曾想和我一起看的每一场花开。我住进了一间有小小窗户的房间,晨光的确能洒进来,落在空着的另一半书桌上。
我学会了煲几种清淡的汤,养了几盆蓬勃的水仙。我活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在替他丈量这个他未能充分体验的世界。一年,又一年。岁月在我身上缓慢地流淌,留下痕迹,冲淡了一些东西,却又让另一些烙印得更深。
我活到了很老很老的年纪,老到记忆开始斑驳,旧日的音容笑貌偶尔会模糊,但那个名字和那份感觉,却像刻入骨髓的印记,愈发清晰。
有时,会有懵懂的孩童或友善的陌生人问起我的名字。
我总会微微怔忡,然后迟缓地抬起爬满皱纹的手,轻轻按在左胸口袋的位置。那里贴着一枚小小的、被岁月磨光了边角的银质戒指,内圈刻着三个缠绕的字母:Y.W.Q。那是他原本准备,却永远没来得及送出的生日礼物。
我的目光会穿过眼前的人,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遥远的笑意。
“我叫杨万全。”我会这样轻声回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空气静默片刻。
“……在等一个,叫做夏求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