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蘼花未开》玫瑰听月

3、浅识

　　顾见白便开车往小镇去了，说是小镇，其实也不小，只是没有城里那么多高楼，建筑风格还保留这中西结合的小洋房，越往小镇中心去，真正属于传统江城的房屋才越来越多。

　　庙会中心，锣鼓喧天，花灯极盛。画糖画、踩高跷的热闹里，人群摩肩擦踵，顾见白见前面人太多，估计车也开不进去，绕了一圈把好不容易见了一个空位，把车停在临时停车处了。

　　一下车，顾见白就感觉被人浪给淹了，没想到这小城居然有这么多人。

　　这边卖小吃的摊位不少，各种香味和叫卖声卖力地想勾引顾客的欢心，。

　　但是顾见白回头就看到一个大叔用抹布擦了碗又丢桌子上了，但是目前就只看到这一个布。

　　顾见白打消了在这里吃饭的念头。

　　不过前面似乎有座庙，受老妈影响，顾见白对神佛道还是挺有兴趣的，而且每个地方受习俗的影响，对神像的塑造手法都别具一格。

　　顾见白抬脚就往庙里去了，

　　这是一座典型的明代小庙，单开间，悬山顶，门楣上悬挂一块新制的匾额，上书“晏平古庙”，字体古朴，但油漆很新，应该是换了不久。

　　顾见白想着，被人群簇拥着进了小庙，想来这几日庙祝，人们都乐意路过求个平安喜乐。

　　院落里最明显的应该是角落几棵老树，枝干虬结，浓荫蔽日，树上挂了很多红色的祈福牌，或家人，或爱人，或友谊，或事业。它们随风晃动着，带着芸芸众生最朴素的愿望。

　　顾见白发呆了很久，但他现在没有什么愿望想许，只是愣着，等到游客们又奔向下一个地点时他才往殿内去。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朴素，非常朴素，甚至有些空荡。光线从门窗透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旧木、尘土和游客留下的零星香火味。

　　只见一位身着明代文官常服圆领袍束玉带的老者形象——应该是晏平公。因为殿外介绍的牌牌写了。

　　神相头戴展脚幞头，面容慈祥，双眉微蹙，似有忧思，嘴角却带着一丝悲悯的笑意。

　　他端坐在一个朴素的石制须弥座上，似乎很多年了，又好像只是刚坐下准备写点什么。

　　但顾见白总觉得有点违和，可能觉得晏平公的气质应该比这神像展现得要年轻的多。

　　顾见白摇摇头，目光投向两侧，墙上面的壁画也在时光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些模糊的墨线和色块轮廓，从颜色来看应该有比较名贵的朱砂，石青，因为材质原因所以留存得久。

　　而人物配饰、衣纹边缘及祥云图案均采用明代壁画中广泛用于“立粉贴金”和“描金”技法，由此可窥见当年香火之鼎盛。只是现在却慢慢在宁静中消亡。

　　顾见白看了很久。

　　不知不觉已经到晚上了，顾见白也站不住了，他摸摸肚子，决定先吃饭吧。

　　入夜的庙会更加热闹，人烟凑集。当街搭起了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着各种买卖，赏灯男女，花红柳绿，儿童嬉闹不绝。

　　顾见白一路逛，手上也多了不少新奇玩意，还有一盏荷花灯，制作有些粗劣，胜在圆墩墩的，倒也可爱。

　　不远处婉转传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的唱词，余音缭绕，经久不停。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随着丽娘这句清丽透亮的唱腔落下，引起观众一片叫好。

　　顾见白也来了兴趣，往那边戏台走去。

　　突然听得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音色之清越悠长，带着无限倾慕与怜惜，每个字都如同珠玉落盘。

　　这句唱到了“惊梦”。

　　顾见白抬头看去，柳梦梅的扮相刚好转身面向了观众一瞬，满眼专注和柔和，是全然的，毫不掩饰的倾慕与珍视。

　　那份专注过于沉重，仿佛穿透了整片光阴，将整个嘈杂的庙会、喧嚣的世界都滤掉了，他那双多情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唯一的“如花美眷”。

　　而顾见白认出了这双温润疏离的眼睛，

　　是水潭美人……呸。

　　是上次那个奇怪的人，但他今天似乎没戴“美瞳”，是正常的黑色。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与此同时丽娘羞涩后躲，留下优雅的衣角。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书生温存的唱词和优雅的动作，在双方之间染开一片令人迷醉的旖旎氛围。

　　水袖翻飞间，他的眼波也随之轻漾，举手投足间尽是欲望的坦诚，追求的热烈。

　　顾见白看到一种近乎妖异的生命力，非常非常蓬勃且……勾人，他想了半天，只得出了这一个词。

　　此刻天上云影波光相射，地上荡楼台春绿，一曲戏腔婉转，彻底梦醉了来自南半球的游子，多年来的离别，再踏上重逢的祖国，陌生的熟悉，仍挥之不去。

　　直到此刻，这曲戏承载了千年悲欢离合，迅速拢住他陌生的，这颗心安定下来，飘浮的草木终于能够安心扎根，

　　好戏散场，人潮裹挟着喝彩与议论声向外涌。顾见白却坐着没动。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戏园子顿时空落下来，只剩下伙计收拾桌椅的乒乓声。顾见白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起身望去。

　　只见戏台后的帘栊晃动，一个缥缈的身影正转身没入后台的暗影里，只留下一片素白水袖的残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笔。寻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坐下，就着戏园昏黄未熄的灯火，刷刷地画了起来。

　　画的不是台上风流多情的书生，而是方才惊鸿一瞥，那个褪去华彩、走向幽暗的侧影。

　　线条简练，却极力捕捉那种卸下重担后的孤寂与疏离。尤其是那双眼睛，他在画里，特意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只用笔轻轻勾勒出轮廓，让那空洞感呼之欲出。

　　正凝神间，一个清透却略带疲倦的声音在他身旁懒洋洋响起：

　　“这位先生在画什么？”

　　顾见白心头一跳，抬头望去。只见那人已换下了戏服，穿着一身月白色衬衫，袖子被随意地挽着。脸上铅华洗净，露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只是过于凌厉，让人不太敢久看。

　　皮肤是很冷很透的白，衬得眉眼更加浓烈，松松垮垮地挽着长发落在颈边。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株夜来才悄悄绽放的昙花。

　　啊，又是不一样的风姿了。

　　顾见白自认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不过第一个念头还是红色更秾艳，更配他的长相。

　　顾见白合上速写本，连忙起身，眼神乱飘：“在画你，咳，我是个画家，咱们昨天见过的。”

　　“我记得的。”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手中的速写本上，并无愠色，只有些探究的意味，“能看看么？”

　　顾见白迟疑一瞬，将本子递了过去。

　　柳青墨翻开，看到那幅画，眼神微微一动。

　　他静默地看了许久，久到顾见白几乎能听到自己有些失常的心跳声。后台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长的阴影，细长的睫毛垂着，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喜欢还是不喜欢。

　　终于，他抬起头，将本子递还，：“画得真好。不像书生，倒像……”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而说道：“我是柳青墨，青衣水墨，如你所见，我在这里唱戏，不过不巧，今天却没唱青衣。”

　　“我是顾见白，见山见水，当浮一白。”

　　话音刚落，顾见白清朗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有种让人不自觉和他一起笑的冲动，连说的话也是夸张而动人。

　　“如今看了柳老板的戏，才觉得什么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好看极了，觉得算人间一大幸事，当浮一大白，怎么算不巧。”

　　眼前这青年生得一双桃花眼，未语便先含三分情。此刻一笑，眼尾微挑，眸中宛若盛满了碎星与春酿，俊朗至极，也多情至极。

　　柳青墨闻言，懒散往柱子一靠，斜眼睨他。又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带出几分逗趣：

　　“在台上滚打了一夜，都是汗，想必难看得很，顾先生莫说好话哄我了。”

　　这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跑过来，脆生生地喊：“大师兄，师傅叫您！”

　　柳青墨冲顾见白微一颔首，礼貌而疏离：“失陪了顾先生，有缘再聚。”

　　便转身跟着小学徒走了。那月白色的背影渐行渐远，似乎和方才画上那片巨大的、噬人的空白重合起来。

　　顾见白低头，重新翻开速写本，看着画中那个孤寂的侧影。他摩挲着画纸的边缘，心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今夜这戏，看的究竟是风花雪月，还是……山野精怪？

　　而这个念头，非但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像被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所摄住，也许人最终会死于来自远古的好奇。

　　他几乎是在心里无声地品味着这个结论，却带着一种平静的狂热。

　　远古的先民，不也是这样，他们第一次仰望星空被那无垠的壮丽与神秘所震慑时，明知前路可能是深渊，却依旧无法抑制那想要迈出脚步、一探究竟的冲动。

　　这好奇，源自血脉深处，比恐惧更古老，也比爱恨更原始。它本身就是一种召唤，顾见白更愿意相信这是缪斯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