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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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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最后的那段时光,对砚礼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那本被撕碎的笔记本,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将他彻底钉在了“异类”的耻辱柱上。事情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那种微妙的、带着鄙夷和猎奇的氛围,如同病毒般在班级里扩散。顾城和他的圈子自然对此不屑一顾,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而其他同学,则大多选择了沉默的远离。
砚礼的座位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课间休息时,同学们的嬉笑打闹声浪总是恰到好处地在他座位边缘戛然而止,仿佛那里有一堵无形的墙。没有人会主动跟他说话,偶尔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也迅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或好奇移开。他像一件被遗忘的、还带着霉味的旧家具,沉默地杵在热闹的教室中央,却又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失语的地步。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他的声音低弱得像蚊蚋,常常需要老师皱着眉重复“大声点”。这进一步加深了老师们对他的不良印象——一个成绩偏科严重、性格孤僻、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差生。班主任曾试图找他谈过一次话,语重心长地让他“开朗一点,多和同学交流”,但那空洞的鼓励在砚礼听来,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他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用更深的沉默来回应。
体育课是他每周的噩梦。集体项目需要分组,他永远是最后那个被剩下,由老师硬性塞进某一组的。在篮球场或足球场上,他笨拙而不知所措,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鸡。队友们很少会把球传给他,即使球偶然到了他脚下或手中,他也往往因为紧张而失误,引来几声压抑的叹息或毫不客气的抱怨。
“喂,砚礼,你看准点传啊!”
“算了算了,你别防了,去那边站着吧。”
他渐渐学会了在体育课上尽可能地隐形,躲在队伍的最边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汗水有时会模糊他的视线,分不清是运动的疲惫,还是内心屈辱的蒸腾。他听着球场那边顾城肆意奔跑、进球后与白珩击掌欢呼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阳光和活力,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更反衬出他所在的阴影是多么浓重。
他没有朋友。午餐时间,他一个人端着食堂最便宜的饭菜,找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快速而沉默地吃完,然后要么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要么去图书馆最里面的书架间,假装看书,实则只是为了躲避那些成群结队、欢声笑语的同学。
他就这样,像一株生长在阴暗墙角、无人问津的苔藓,沉默地、艰难地度过了高中的最后岁月。毕业照上,他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眼神躲闪,表情模糊,仿佛随时会从照片上淡去。毕业典礼,没有人来为他祝贺。他拿着那张勉强毕业的证书,走出校门,没有回头。对他而言,离开那里,不是结束一场青春盛宴,而是逃离一座冰冷的监狱。
步入社会,是另一场更为残酷的生存考验。因为没有显赫的学历和背景,他只能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他在快餐店打过工,在写字楼里当过夜间保安,给广告公司做过廉价的文案枪手。他住过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啃过无数个干硬的面包。
但砚礼有一种属于底层生命的韧性,像石缝里挣扎求存的野草。他从未放弃过写作。在无数个疲惫不堪的深夜,在廉价出租屋昏暗的灯光下,他继续用文字构建他的世界。他将那些无人可说的孤独、被践踏的尊严、对温暖的渴望,以及内心深处不曾完全熄灭的、对命运的不甘,全部倾注于笔端。他的文字,不再是少年时代那种带着滤镜的、忧伤的朦胧诗,而是变得冷峻、锋利,带着一种解剖生活和人性的力量,字里行间浸透着来自生活最底层的寒意与真实。
他换过几个笔名,在一些小众的文学杂志和网络平台上发表作品。渐渐地,他积累起一些名气。后来,他的一部以底层小人物挣扎为主题的中篇小说,意外地获得了一个颇具分量的文学奖项。这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出版合约接踵而至,版税收入让他的生活开始有了转机。他辞掉了那些零散的工作,开始专职写作。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他有了稳定的、足以支撑他和母亲生活的收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市不算繁华但生活便利的地段,贷款买下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小公寓。房子不大,但窗明几净,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最重要的是,它有稳定且温暖的供暖。他亲自参与了简单的装修,选择了母亲可能会喜欢的暖色调墙壁纸,买了一张柔软舒适的新床。
拿到钥匙的那天,他带着母亲去看新房。母亲的精神状态在这些年里时好时坏,但那天,她看着明亮整洁的小房子,眼神里露出了久违的、清晰的喜悦和安宁。她用手一遍遍抚摸着光洁的墙壁,嘴里喃喃着:“好,真好……我儿子有出息了……”那一刻,砚礼觉得这些年所有的辛苦和挣扎,都值得了。
他还做了一件事——为父亲买了一块像样的墓地。父亲生前带给这个家庭太多的痛苦和恐惧,但人死灯灭,那块无名的荒坟,始终是砚礼心里的一根刺。如今,他有了能力,便将父亲的骨灰迁入了一处正规的墓园,立了一块简单的石碑。算不上风光大葬,但至少,给了那个曾经鲜活又暴戾的生命一个最终的、体面的归宿。站在父亲的墓前,他心中没有多少哀伤,更多的是一种与过去和解的释然。他埋葬的,不仅仅是父亲的遗骨,更是那段充满阴影的童年。
生活,似乎终于对这个饱尝艰辛的年轻人,展露了一丝温和的善意。一切都好像在慢慢好起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砚礼受邀参加一个本地企业家协会与文化界人士的联谊酒会。他的编辑极力劝说他去拓展一下人脉,为接下来的作品寻找更多可能性。砚礼本不喜这种应酬场合,但拗不过编辑的热情,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
他穿着一套为了这次场合特意购置的、价格适中的西装,独自一人站在会场相对安静的角落,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下来,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奢华香水与酒液混合的气息。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个冰冷破旧的家、那个充满嘲笑与孤立的教室,仿佛隔着几个光年的距离。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但置身于此,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属于“局外人”的疏离感,又隐隐浮现。
他正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出神,忽然,会场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深色高定西装,衬得肩宽腿长,气质矜贵而冷峻。岁月的流逝似乎格外优待他,只是将他少年时的棱角打磨得更加深刻成熟,那股乖张暴烈的气息沉淀为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他微微侧头,听着身旁助理模样的人低声汇报着什么,眼神锐利,下颌线条紧绷。
是顾城。
砚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将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里。
然而,更让他呼吸停滞的是,在顾城身侧,挽着他手臂的,正是白珩。白珩依旧漂亮得惊人,像一件精心养护的艺术品,眉眼间的骄傲未曾褪去,反而更添了几分属于上流社会的从容与疏离。他穿着一身浅色西装,与顾城的深色形成恰到好处的呼应,两人站在一起,依然是那般耀眼夺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围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投去注目礼,有些则主动上前寒暄,态度恭敬。
“那位就是顾总,顾氏集团现在的掌舵人,年轻有为啊!”
“他旁边是白家的公子吧?”
“听说顾总就是这家公司最大的股东,今天这酒会就是他名下企业赞助的……”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飘进砚礼的耳朵里。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手里的酒杯几乎要握不住。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嗡鸣声。原来,他受邀参加的这场酒会,主角竟然是顾城。他误打误撞,一头闯进了那个他以为早已远离的、属于顾城的世界中心。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挣扎着从泥泞中爬出,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摆脱过去的阴影。顾城,就像他命运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个永远悬于头顶的、嘲讽着他所有努力的神祇。
他只想立刻逃离。趁着还没有人注意到他,趁着顾城和白珩还没有发现他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
他放下酒杯,几乎是屏住呼吸,低着头,试图从人群的边缘悄无声息地溜走。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他作对。
“砚礼?”一个略带惊讶,却又保持着良好教养的温和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砚礼浑身一僵,脚步顿住。这个声音……是白珩。
他不得不抬起头,撞上了白珩带着一丝探究和恰到好处礼貌的笑容的目光。而站在白珩身边的顾城,也循声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深邃,锐利,只是此刻里面没有了少年时外露的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他的目光在砚礼身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辨认一件许久未见、且并不重要的物品,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居高临下的漠然。
“真的是你?”白珩微微歪头,笑容依旧完美,“好久不见了,砚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的语气很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种自然而然的、属于上位者的姿态,让砚礼感到一阵窒息。
“是……好久不见。”砚礼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紧绷,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顾城没有开口,只是用那种冰冷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解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三人的对峙而变得凝滞。一些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砚礼感到无地自容。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我……我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他几乎是仓皇地想要转身离开。
“哦?”顾城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磁性,却像冰锥一样刺人,“看来老同学混得不错,都能来这种场合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砚礼身上那套明显与周围格调不太相符的西装,语气里的嘲讽虽然含蓄,却尖锐得足以划破耳膜。
砚礼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白珩轻轻拉了拉顾城的手臂,似乎想打个圆场,但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砚礼处境的了然和……怜悯。这种怜悯,比顾城直接的嘲讽更让砚礼难受。
“我……”砚礼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解释自己是个作家?解释自己是受邀而来?在顾城那洞悉一切般的、冰冷的目光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像小丑的辩解。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生活秩序,在遇到顾城的这一刻,轰然倒塌。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躲在厕所隔间里、拼凑着被撕碎手稿的、一无是处的少年。
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第二天一早,砚礼径直去了他现在挂职的文化公司的人事部,递交了辞职信。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他在这里更多是挂个名,方便处理一些版权合作事宜,并非核心员工。他只想用最快的方式,切断与那个有顾城存在的世界的一切联系。
人事部的同事有些惊讶,但还是按流程接收了。然而,就在当天下午,砚礼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来自公司的总经理,语气恭敬地请他到总裁办公室一趟。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乘坐电梯到达顶层的总裁办公室。秘书通报后,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红木门。
办公室宽敞得惊人,整面的落地窗将城市的天际线尽收眼底。顾城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的景色。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英俊却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是命令式的。
砚礼僵硬地走过去,坐下。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审讯的犯人。
顾城拿起桌上那份薄薄的辞职信,用两根手指夹着,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解释一下。”他言简意赅。
砚礼垂下眼睫,盯着光洁的桌面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个人原因。”他低声说。
“个人原因?”顾城嗤笑一声,将那封信随手扔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是因为昨天在酒会上看到我,觉得难堪了?还是觉得,在我手下的公司工作,玷污了作家的清高?”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在砚礼的心上。原来他知道了。知道了自己在这家公司,知道了自己所谓的“身份”。
砚礼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顾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和惊慌。
“砚礼,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副样子。”顾城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抵住下颌,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解剖着他,“躲在角落里,写一些无病呻吟的东西,一旦遇到一点压力,就像蜗牛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只会逃避。”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你以为你换了名字,写了点东西,就真的能摆脱过去了?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顾城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别天真了。这个社会,有些界限,从你出生那一刻就划好了。就像高中时一样,你永远只能是个……旁观者。”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砚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颤抖得厉害,“我只是来辞职。”
“辞职?”顾城靠回椅背,姿态慵懒,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力,“可以。但我希望你搞清楚,不是你辞掉了这份工作,而是我这里,从来就不需要你这种……心思敏感、不堪大用的员工。你的辞职,对我来说,不过是清理掉了一个不必要的存在。”
不堪大用。不必要的存在。
这几个字,像最终的判决,将砚礼这些年来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我建设,彻底否定。
他看着顾城,看着那张曾经让他卑微地、隐秘地爱慕了许多年的脸,此刻只觉得冰冷刺骨,如同面对一个没有生命的、完美的雕塑。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顾城一眼。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所有的反抗都是可笑的。他再一次,在他面前,一败涂地。
“告辞,顾总。”他听到自己用尽最后力气维持的、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世界,也仿佛隔绝了他好不容易才触摸到的一点暖意。
走廊空旷而安静。他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电梯镜面里映出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他知道,有些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他以为他爬出了深渊,却没想到,深渊的尽头,等待着他的,是顾城那双永远冰冷、充满嘲讽的眼睛。
他再一次,被留在了那片寒冷的、无人问津的阴影里。而这一次,连逃离,都显得如此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