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旧游今在否》涧声

14、琳琅

　　“金掌柜，您这是？”燕恒未带兵士，跟上金三向东走了半里路，途经数间小巧精致的铺面，最后在一座恢弘大气的商铺前停下，站在铺门口揽客的伙计见到燕恒等人，立刻笑着迎上前。

　　“这位是刑部的燕大人。”金三勉强挤出个怪笑：“燕大人在我那儿听说了琳琅阁，特意让我带路前来一观。”他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两侧往下淌，细小汗珠滴落在布靴脚背，晕开点点暗渍。

　　方才回完燕恒的问话，金三得了空，在旁细细琢磨起今日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怪事，越想，越觉得不对。

　　起初燕恒说抓他是因他谋杀官差，缘何又说他走私皇家贡品？他明明是在琳琅阁邱掌柜的宴会上喝醉酒，醒来却莫名出现在相隔如此之远的黑市，还正巧撞上官兵搜查......莫非，是琳琅阁在故意陷害他？

　　皇家贡品——

　　他对昨晚酒局的记忆本是几个零星片段，现下来到琳琅阁，记忆竟越发清晰：昨日宴上，邱掌柜拿出来招待他们的茶，正是七佛白茶，皇家贡品！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燕恒查到邱掌柜和琳琅阁，自己在京城便再难有立锥之地，琳琅阁来头不小，若得罪了邱掌柜，他的妻儿又会否受到牵连？

　　金三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早知当初绝口不提琳琅阁就好了，如今真是进退维谷。

　　达官贵人们斗来斗去，最后总是像他这样的平头老百姓遭殃，难！

　　金掌柜心里满是苦涩，不敢看燕恒，亦不敢再和伙计搭话。

　　“燕大人，请上座。”伙计躬身施礼，言辞恭敬：“我家掌柜现下不在阁中，小的这就遣人去请。阁中简陋，招待不周，还望大人海涵。”说罢引着燕恒进门。

　　燕恒于内阁尊位落座，一脸沉静坦然，脑中实则正回味着方才在门口所见——嵌金的牌匾、掐金丝的绸布灯笼，处处透着华贵，不似卖珠宝的铺子，倒似个贵族私宅。

　　陆峥则垂首立在他身侧不远处，身姿笔直。

　　这琳琅阁不仅铺面比照勋贵规格建造，伙计举止亦十分得体，想来是见过世面的。若真如金掌柜所说，其背后朝中大员，定不简单。

　　燕恒扫一眼远处紧贴在门口角落的金三，见他双目无神，双臂交叉紧抱在身前，面色灰败如尘。

　　金三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否和琳琅阁有关？

　　琳琅阁背靠大树，要如何做才能既把握查案的机会，且不惊动其背后之人？

　　燕恒捻了捻右手两指，心中盘算渐生。

　　约莫半柱香过后，一个身着褐黄缎面云纹长袍的男人匆匆进门。一见到端坐上首的燕恒，男人笑容满面道：“燕大人屈尊驾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不知阁中下人招待可还合大人心意？邱某愚钝，不知大人是想挑些珠宝，还是有别的差遣？”

　　话音刚落，他向一旁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立时双手捧上一个裹着黄绸的锦盒，邱掌柜接过锦盒，奉至燕恒面前：“这是邱某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燕恒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并未看那黄绸一眼，摇头笑道：“掌柜客气了。本官今日前来，是有公干在身。城中近日发生一起命案，永信珠宝的金掌柜牵涉其中。听闻昨夜他曾赴过邱掌柜的宴会，特来向掌柜的询问些细节。”

　　邱掌柜顺势将黄绸锦盒放在燕恒身侧的小几上，双腿微屈在对面主位坐下，回忆道：“昨夜我确实宴请了金掌柜。不过，这种同行宴，我每个月都会办一次，主要是和邻街掌柜们探讨生意心得、对接些订单。大人，莫非是邱某的宴会有什么不妥？”

　　“掌柜的谈生意自是无甚不妥，只是嘛，这......”燕恒一手扶上椅臂，故意面露难色，暗中观察着邱掌柜的反应。

　　“大人但说无妨，邱某自当洗耳恭听。”邱掌柜身子微微前倾，姿态恭慎。

　　“本官此行原是例行调查，并未带外人前来。”燕恒蓦地压低声音凑近左手边的邱掌柜，耳语道：“听闻掌柜的与朝中要员颇有渊源，实不相瞒，我新任刑官不久，对京中诸事知之甚少，同僚的面子自然要给，不知贵东家是哪位大人？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邱掌柜面色舒展，颔首一笑，也凑近了些，悄声对燕恒道：“大人折煞邱某，都是坊间一些胡乱传言罢了。不过——倒确有层渊源，贱内的兄长，正是前任户部尚书张远道张大人，他半月前已致仕，幸蒙天恩，舅兄得在京内旧宅颐养天年。”

　　“原来邱掌柜是张大人的妻弟！失敬失敬！”燕恒立刻拱手热切道。言罢却皱起眉，看了看邱掌柜，又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大人可是遇上了难事？可是与我琳琅阁有关？”邱掌柜立刻露出关切神色，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手肘几乎要碰到燕恒左臂：“大人尽管说与邱某，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邱某定当倾力相帮。”

　　燕恒素来不喜与他人肢体相碰，正想后仰避开，一把裹着漆黑剑鞘的长剑却突然横在两人臂膀之间，悄无声息。

　　不知为何，那剑鞘虽未挨到手臂，燕恒却觉得有股寒意袭上左臂。他抬头左顾，持剑之人冷面鹰目，似有不快，果然是陆铮。

　　邱掌柜悻悻收回右手，干笑道：“邱某一时唐突，还望大人勿怪。”他眯起眼扫过身侧的陆峥，又堆笑道：“大人身边竟有如此武功高强的护卫，哈哈，邱某佩服，佩服。”

　　“他并非本官侍卫。”燕恒垂下眼睑，道：“陆大侠，无妨。我与邱掌柜有要事商谈，你先出去，有事我会叫你。”

　　“不，我要，护你，安全。”陆峥收回剑鞘，稳稳站回燕恒左后。

　　“此事乃要案机密，外人不可知晓，我一人讯问邱掌柜即可。你，出去。”燕恒抬眼，笑意骤消。

　　陆铮见燕恒冷脸，虽不情愿，还是闷声往门口走了几步。待走到门楣下，他又后退两步回身，认真对燕恒道：“危险，叫我，一定。”

　　燕恒点头：“放心。”

　　陆铮沉默地退出内阁，张开双臂替二人关上阁门，转身定在门口。

　　望着门上映出的高大黑影，燕恒神色复杂。

　　陆峥的来历与动机还待查证，他却难以自抑，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亲近和信任，他......可以信任他吗？

　　他不知道。

　　将心头杂念压下，燕恒起身看向邱掌柜。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张大人是本官的前辈，更是全朝的表率。邱兄与我莫要见外，今日就说几句知心话。”燕恒道。

　　邱掌柜也连忙从椅上站起，躬身应道：“大人请讲。”

　　“昨日刑部有两位官差丧命，那金掌柜嫌疑最大。”燕恒道：“可他自称是在邱兄的酒宴上喝醉后，才不明不白出现在案发现场。此事，恐怕与琳琅阁难脱干系，还望邱兄早作打算。”

　　邱掌柜五官瞬间拧在一起，半晌，道：“不知大人有何高见？若能帮邱某洗脱嫌疑，来日我与舅兄定会报还大人之恩。”

　　“倒也简单。”燕恒道：“不若让本官在琳琅阁走个过场，装模作样搜上一番。再找几个昨日宴席上的同行为邱兄做证，证实邱兄当时一直在宴中。邱兄虽有嫌疑，但既无物证，又有不在场的人证，这火自然烧不到邱兄头上。”

　　“这......”邱掌柜的目光飘向燕恒身后那张垫着金丝绫罗的红木四方椅，不自觉摩挲着袖口。

　　燕恒见状，语气一沉：“本官此法，原是卖张大人一个面子。若邱掌柜不愿意，那本官只得秉公办案。到时候，可就不是‘走个过场’这样简单。圣上对此案颇为重视，若无本官从中斡旋，邱掌柜再想洗脱嫌疑，怕是难上加难了。”

　　邱掌柜双手在身前反复交握，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过了好一阵，方收回犹疑的目光道：“那便依大人所言罢。如此，有劳大人了。”

　　“陆大侠！”燕恒高声向门外喊道。陆峥听到燕恒唤自己，立时破门而入，见屋内两人相安无事，呆愣半瞬，随即默默走到燕恒身后。

　　燕恒忍俊不禁，道：“大侠不用如此紧张。我叫大侠来，是想请大侠替我走一趟，将留在永信珠宝的士兵带来。”

　　陆峥低低“嗯”了一声，燕恒只觉身侧衣袂被风带起，倏忽间，陆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不多时，陆峥带着三队兵士赶来，正巧撞见燕恒与邱掌柜在琳琅阁后院攀谈甚欢。

　　燕恒看见陆峥，停了话头，拱手对邱掌柜正色道：“查案需要，邱兄，得罪了。”

　　三队兵士旋即在他示意下进入琳琅阁，挨个房间分头搜查。燕恒见兵士们皆已入内，忽对邱掌柜称方才饮多了茶，问清东厕的位置，独自前往，直到半柱香后方才返回院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士兵头领小步跑到燕恒跟前，低头回禀道：“大人，阁中未发现任何异样。”

　　燕恒眼眸微转，拔高声音道：“想来那金三说在酒席上醉酒，定是胡诌的！邱掌柜，你说昨日宴罢便回府休息了一夜，可有人证？”

　　邱掌柜立时明白过来，亦扯着嗓子回应道：“自然有！我夫人和府中仆人都能作证！而且宴会上其他几位掌柜也瞧见了，金掌柜是清醒着跟我道别，自己走出天仙楼的！”

　　“如此说来，定是这金三在栽赃陷害邱掌柜！”燕恒当即招来两个兵士，将瑟缩在旁、神情呆滞的金三押住，高声道：“邱掌柜，烦请你将当日参与宴会的名单写与本官。七日之后刑部庭审此案，还请你带府中家眷仆役到场作证。来呀，将这谋杀朝廷命官的凶徒，押往刑部大牢！”

　　“大人明察秋毫，邱某万分敬佩！恭送大人！”邱掌柜见燕恒一行人押着金三出了后院，双颊重新挂上喜笑。

　　待回到刑部，先前回禀琳琅阁搜查无获的士兵头领面色凝重，走到燕恒跟前，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绸布包，低头奉上：“大人，这是在琳琅阁搜到的东西。按照您的吩咐，属下仔细比对后特意藏了起来，想来就是您要找的那茶叶。”

　　燕恒接过绸布包，谢过头领，快步走进官署大门。不等陆峥跟上，抬手便将门合上。

　　他将绸布包置于案上，解开正中系带，勾起手中绸带绕开一圈，将右手伸进半开的绸包里一捻，旋即抬手将包中物事送至眼前距眉心一寸处。

　　半晌，又将指尖的枯细叶子递至鼻下，鼻头微动，细细嗅闻。

　　指尖白毫银寒胜雪，沁着枣香，与典籍上所记载的一般无二。

　　确是七佛白茶。

　　如此看来，前户部尚书张远道及其妻弟，嫌疑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