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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太子 ...

  •   第二日,京城西郊,张府院外,葱茏槐树掩映下,一个瘦弱黑影蹲于大槐碗粗的湿凉枝干上,屏息凝神,几乎与身下枝木融为一体。

      他已在此探查一夜,府内主人寅时便打开房门,仅着一身素白中衣,在院中央提气练拳,现下那人正接过丫鬟递来的布巾拭去额头细汗,两个丫鬟展开玄色外袍为他穿上,他抬腕理了理发鬓,半白的碎发贴在后颈上。

      不知不觉,日头渐西,黑影悄悄动了动发酸的右腿。从昨夜到今晨,这位致仕的户部尚书大人所为都符合一个寻常老者的习惯,寅卯晨起、午用羹饭、酉时安寝,方才甚至还提着小桶在院中浇了一个时辰花。

      现下,他正提着个七寸高的竹木鸟笼,举至齐额处,对着笼中翠绿鹦鹉学舌。

      “吃了吗,天气真好。对对,哈哈,吃了吗,天气真好!”老者笑眯眯看着鹦鹉,语气宠溺。

      黑影扶紧树干,趁张远道转身逗弄鹦鹉的间隙,轻轻一蹬枝干,身形立时如柳絮般无声飘落,贴着墙根迅速离去。

      槐树脚下,被阴影笼住的干硬泥土上,三片新添翠叶混进落叶堆中,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今日燕恒寝宫中亦来了位不速之客。

      今晨他本起了大早,在红玉的伺候下套上官服,正欲出宫。

      昨日重恤完丧命衙役的家属,又立誓寻回尸首、严惩真凶,燕恒只觉心中担子愈发沉重,片刻不敢耽搁。

      谁知刚踏出宫门,便见不远处一小太监引着个天青身影款款行来,那人身后簇拥着太监丫鬟若干,步履沉款。

      “九弟!可是要去上值?”来人忽扬臂唤他。

      嗓音浑厚,正是前几日打过交道的太子。

      “正要去刑部。太子今日怎得空来臣弟宫中?”未等他走近,燕恒便快步上前施礼。

      太子双眼弯成微润半弧,眼角挤出数条细纹,搭上燕恒右肩,道:“九弟新任刑部左侍郎,得父皇器重,本宫这个做兄长的还未登门恭贺,今日给母后请安,好不容易得进宫中,特绕路过来看看九弟。”言罢伸手搭上他另一边肩头,将眼前躬身行礼的燕恒扶起。

      燕恒嘴角抿起,笑道:“皇兄折煞臣弟了。皇兄在前朝辅政多年,是父皇的左膀右臂,该是臣弟亲往拜会皇兄才是。臣弟惭愧。”那双无论何时皆温情脉脉的桃花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太子仰头大笑,眼底带着几分探究,道:“没想到数年未见,九弟的礼数倒是越发周全了。你我一母同胞,何必如此生分?怎么,不请皇兄入宫坐坐?”

      “长兄说的哪里话,臣弟这些年日夜盼着与兄长相聚!”燕恒连忙侧身相让,领着太子一前一后步入重华宫:“宫内陈设简陋,臣弟是怕怠慢了长兄。”

      说笑间,二人齐齐跨过红木门槛,除太子贴身太监随行其后外,其余随侍皆候在殿外院中。

      “殿下可是落了东西?”殿内,正在整理衣物的红玉并未回头,勾着腰脆声问道。

      “放肆!太子殿下驾临,红玉,还不速速过来请安!”瞥见贴身太监脸色骤变,燕恒抢先一步,厉声呵斥道。

      红玉吓得抛下手中锦缎,三步并作两步跪到太子跟前,支吾发颤,连句完整的请安话都说不出。

      燕恒忙将红玉挡在身后,拱手赔笑:“长兄莫怪。臣弟这里平素无人往来,疏于管教,竟让这无知丫头冲撞了您。”

      太子摆手道:“无妨。叫她下去吧,今日本宫想与你说些体己话。”燕恒扶起红玉,使了个眼色,红玉软着身子踉跄退至殿外。

      “小福子,你也退下。”太子沉声道。内侍躬身告退,殿门重重闭合,一时寂静。

      太子率先落座,面上笑意未改。

      燕恒抚了抚桌上茶壶,触到红玉今早新添的温热,取出茶罐,夹出一撮今岁春的御赐龙井,置入白玉杯中。随着沸水注入,将掌中新斟热茶奉至太子眼前,道:“长兄请。臣弟这里清苦,今年仅分得这一罐御茶,还望长兄莫要嫌弃。”

      太子接过白玉杯,随意搁在案几上,并未饮下。燕恒俯身退后静立,垂首不语。

      太子见状,朝燕恒招了招手,道:“阿恒,莫跟为兄如此见外,来,坐。”

      燕恒神色微怔,转瞬又恢复笑意,坐于下首,故作感慨道:“许久未曾听到长兄如此唤臣弟了。还记得当年臣弟顽劣,总爱缠着长兄,长兄常抚着臣弟头说‘阿恒别闹’。幼时诸多稚子行径,现下想来,颇不可理喻,多亏有长兄和母后相护。”

      太子目光落在对面桌上的釉彩花瓶瓶身,似是忆起当年之事,眼睫缓缓颤动。半晌,喟叹一声,道:“是啊,从前父皇严厉、母后温慈,阿恒与我同在父皇母后膝下承欢,没成想时间过得竟如此之快,阿恒也从未过我膝的孩童,长成堂堂七尺男儿,为兄甚为欣慰。”

      燕恒道:“听长兄方才所说,长兄今日进宫是来给母后请安的?母后现下身体如何,可还康健?宫人伺候可还周全?”

      太子笑道:“阿恒放心,母后她身体康健如常,自从远离后宫纷争,她倒精神活泼不少。每月我进宫问安,母后总拉着我问‘恒儿如今如何了?可吃得好睡得香,可有人再欺负他?’,阿恒,虽说父皇下令不许母后再擅自踏出中宫,亦不许她见你,可你总该时常捎信给母后,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也好。”

      燕恒眼眶泛红,瞳孔映着零星泪光,哽咽道:“当年正因我莽撞行事,害了母后。宫中人多眼杂,我又怎敢再与母后联系?长兄,每年宫宴前夜,我只能守在宫门外,远远看她一眼。臣弟念母之情,重若千钧,纵有满腹衷肠,不可言说,亦不敢言说!”

      太子闻言双手掩面,两行湿亮泪迹自他眼角蜿蜒流入五指缝隙,汩汩不绝。他悲恸道:“哀哉母后,痛哉吾弟!父皇为何如此狠心,竟这般折辱至亲骨肉!”

      燕恒望着太子沾了泪痕的指腹,薄唇紧抿,久久未语。

      他想,不论太子今日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再介怀了。

      不论眼前人如何待他,冷眼也罢,热络也罢,他终归是他的兄长,他一母同胞的至亲。

      燕恂又与燕恒追忆些往昔趣事,那些尘封的记忆忽地鲜活起来。燕恒望着兄长熟悉的眉眼,恍惚间,仿若看见儿时对自己爱护有加的亲切少年,心中漾开融融暖意。

      鎏金漏壶内,细沙簌簌流淌,转眼已近午时。

      见燕恂始终未动茶盏,燕恒先前已换了只白玉杯,斟上温热的清水。

      燕恂说了半日,喉间干涩,终于忍不住端起杯子,将已凉透的水一饮而尽。

      “九弟,说起来,父皇命你查的那桩刺杀案,如今进展如何?若有难处,尽管与为兄说。”不着痕迹瞥一眼鎏金漏壶。

      “现下已有些眉目。”燕恒目光微凝,“长兄可还记得前户部尚书张远道?”

      燕恂的眼皮猛地上下一挑,瞳孔略张,转瞬间恢复如常,道:“张大人?自然记得。此案竟与他有关?”

      燕恒颔首道:“若臣弟所料不错,张大人应是此案的破案关键。只是张大人现已致仕,又有皇恩加身,臣弟这案子......不知长兄对张大人之事了解多少?”

      燕恂眉头微锁,凝神半晌,道:“为兄与他交集不多,只知他早年任转运使,深得父皇赏识,户部尚书不过是致仕时的荣衔。他门生遍布朝野,朝中声望极高。”说到此处,他忽地一顿,两道墨色浓眉倏然上扬,又沉沉垂落:“对了,他调任中央转运使前,曾在西南任职。听闻,正是燕慎力荐,他才得以调入京城。此人长于弄权,短短三年便升至从三品,执掌整个转运司。”

      又是西南!燕恒心中大惊。

      七佛白茶、官员刺杀,所有线索竟都与西南有关!张远道定与此案难逃干系。

      眉头紧拧,道:“燕慎?可张远道出身淮安张家,乃世家子弟,怎会与燕慎牵扯在一处?”

      燕恂摆首道:“当年母后与陈家接连生变,世族人人自危,与咱们渐渐离心。张远道多半也是那时转了心思。后来父皇对世族态度回转,为兄又在朝中多方斡旋,才勉强维系住如今世族勋贵与寒族分庭抗礼的局面。”

      想来,都不过是皇帝的帝王心术。寒贵两党斗得越凶,他的帝王之位便坐得越稳。皇帝一面纵容寒族打压世族,一面又不可真疏远世家勋贵,难怪长兄要周旋于两派之间。

      陈家、母后、桓家,乃至他们兄弟二人,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念及此,燕恒无声冷笑,只觉浑身血液似冰凝一般,沉至无边寒渊。

      见燕恒突然沉默,燕恂长叹起身道:“见你安好,为兄便放心了。下月再来宫中给母后请安,本宫定会替九弟将思母之意告知母后。”

      “如此多谢长兄,臣弟不孝,未能在母后跟前尽孝,还望长兄多劝慰母后,让她宽心。”燕恒躬身一揖,快步推开殿门。

      燕恂在一众内侍簇拥下走出重华宫,燕恒倚在殿口,望着那天青身影渐行渐远,在宫道转角处倏然不见,唯余空茫,神情落寞。

      殿内红漆方桌上,白玉杯内的御茶早已沉底,深碧茶汤如同一潭无底幽泉,将残阳斜影吞没。

      耽搁半日,燕恒于宫中用罢午膳,便匆匆往刑部而去。恰遇昨夜遣去张远道府前探事的探子,那人回禀张尚书整日无非侍弄花草、操练拳棒,并无异样。燕恒听了探子所言,又念及方才燕恂之语,遂弃了原定搜府的打算,唤来轿夫,携数名下属改道往转运司而去。

      张远道既已致仕,又素性圆滑,若直接搜府,未必能寻得证物暂且不说,倒恐招一身非议,更兼打草惊蛇。

      若无确凿证据,不可。

      然转运司却不同。同为朝廷署衙,刑部奉圣旨彻查悬案,只需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转运司便不得不配合行事。

      眼看今日将尽,待至明日,结案之期便只余五日。若仍旧查不出来,他获罪被罚倒是无妨,怕就怕到时免不了裁换主审官员,新上任的主审官员会继续追查真相吗?若继续追查,会重蹈方谦的覆辙吗?

      他不敢想。

      眼下,该查的张远道,难查;该坦白的冯杰,装疯。

      燕恒心中焦灼自不必说。掀开厚重轿帘,怅然望着轿外车水马龙疾逝的迅影,街边小贩吆喝着快步掠过,陆峥骑马随于轿侧,于轿外露出半个马头。

      景色流转之中,只得暗自宽慰自己:转运司中,定能寻得蛛丝马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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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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