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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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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林伯懿停灵第三日。
天色未明,细雪又起,簌簌落在镇远侯府的青瓦飞檐上,积了薄薄一层素白。角门处,青帷马车早已备好,车辕上挂着的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沈知微扶着春棋的手踏上脚凳。
车内,谢韵面色凝重,林月柔攥着帕子,眼圈泛红,显然已哭过一场。谢明玉挨着母亲坐着,一身淡青色素面褙子,不时偷眼去瞧沈知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前日她让翡翠去“传话”,本只想给沈知微添堵,没成想沈林氏竟惊厥病危,自己更被大姐谢明淑叫去训斥了一顿,虽未声张,却也叫她后怕不已。今晨出门前,母亲看她的眼神带着少有的厉色,更让她心下惴惴。
马车碾过积着薄雪的青石巷,轱辘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沈知微微微侧首,透过纱帘缝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头一片空茫。再有十来日,便是父亲的忌辰了。去岁此时,父亲尚在江宁任上.......
永宁侯府门前白幡低垂,门前只稀稀落落停着几辆马车,门房小厮亦是神色惶惶,见了镇远侯府的车驾,忙不迭上前打千儿行礼。
永宁侯林伯韬亲自迎出,一身粗麻孝服,腰间系着草绳,更显面色灰败,眼下一片青黑。他与谢珩见礼时,声音沙哑得厉害:“劳烦妹婿走这一趟。”
“节哀。”谢韵还礼,语气沉缓。
林月柔上前,未语泪先落:“大哥……”林伯韬拍了拍妹妹的手背,重重一叹,目光掠过沈知微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颔首道:“微丫头也来了。”
沈知微敛衽行礼,垂眸道:“大舅舅保重。”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明玉跟着行礼,林伯韬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引着众人往灵堂去。
灵堂设在正院,尚未走近,便听得里头传来嘶哑的哭声,伴着和尚诵经的木鱼声混在风雪里。堂内香烟缭绕,熏得人眼睛发涩。漆黑的棺木停在正中,前面供着香烛果品。
跪在灵前的周氏一身重孝,她早已哭得脱了形,由两个婆子勉强架着,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哭声嘶哑干涩,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木,嘴里反复念叨着:“伯懿……你怎么就丢下我们娘几个走了……”几个年幼的子女跪在后头,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四五岁,皆穿着孝服,茫然地跟着啜泣,还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意味。
谢韵上前,从司仪手中接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对着灵位三揖,而后插入香炉。林月柔与沈知微、谢明玉随之行礼。
礼毕,林月柔上前扶住周氏,低声劝慰:“二嫂,节哀啊,保重身子要紧……”
周氏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涕泪横流,声音凄厉:“月柔!他冤啊!他昨夜、昨夜我还梦见他浑身是水,抓着我说冷,说胡四海在底下等着他……”
林月柔心头猛跳,忙用力按住她的手,急声道:“二嫂!你是伤心糊涂了!快,扶二夫人下去歇息!”几个婆子连忙上前,半扶半抱地将情绪失控的周氏搀了下去,那凄厉的哭喊声渐远,却仍萦绕在灵堂内外,令人心头发瘆。
沈知微静静立在一旁,将周氏那句未尽的呓语听在耳中,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她抬眸,望向那具厚重的棺木。不过几日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成了冰冷的躯壳,被装入这方狭小的天地,与红尘俗世再无瓜葛。
一股尖锐的悲恸猝不及防地袭来,喉头哽咽得发疼。她连忙垂首,借由整理衣摆的动作掩去眼底瞬间涌上的水光。
吊唁毕,林伯韬引谢韵去书房用茶。女眷被请至内院暖阁歇息。阁内炭盆烧得旺,几位前来吊唁的女眷低声说着话,目光不时扫过沈知微,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与怜悯。
谢明玉如坐针毡,寻了个由头带着丫鬟出了暖阁。她心慌意乱,只想透口气,不觉走到抄手游廊僻静处,却见永宁侯夫人身边的心腹李嬷嬷正与一个面生的婆子低声说话。
“……二夫人这般哭诉,传出去恐生是非,侯爷吩咐了,务必看紧些……”李嬷嬷声音压得极低。
那婆子连连点头:“老奴明白。只是二夫人昨夜惊醒,直说梦见二爷……说胡四海在底下等着他,索命来了……”
谢明玉听得“胡四海”三字,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这名字耳熟,正待细听,那婆子却已瞥见她,立刻噤声,与李嬷嬷交换个眼色,匆匆离去。李嬷嬷上前行礼,笑容勉强:“表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外头风大,仔细受了寒。”
谢明玉强自镇定:“这就回去。”转身时,手心已沁出冷汗,再不敢多想,匆匆回了暖阁。
暖阁内,沈知微正接过丫鬟奉上的茶,却见林月柔被一个穿着青布比甲的嬷嬷请了出去,说是永宁侯夫人有请。她垂眸,指尖在温热的瓷杯上轻轻摩挲,心中疑虑丛生。
约莫两刻钟后,林月柔回来,眼眶微红,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她坐下,轻轻握住沈知微的手,指尖冰凉,低不可闻地道:“微儿,回府再说。”随即,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笺悄然塞入沈知微手中。
沈知微心领神会,悄然收入袖中,那薄薄的纸张却仿佛有千斤重。
回程马车里,林月柔闭目养神,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惧。谢明玉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沈知微靠着车壁,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封密信。马车行至镇远侯府东角门,众人下车。谢明玉心绪不宁,下轿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丫鬟慌忙扶住。
林月柔看了她一眼,目光沉沉,淡淡道:“回去抄两卷《心经》,静静心。”
谢明玉脸色一白,低头应了声“是”,不敢有丝毫辩驳。
回到栖梧院,沈知微立刻屏退左右,只留吴妈妈在旁。她走到窗边,就着窗外雪光,展开那封密信。
是外祖父永宁侯的亲笔,字迹略显仓促潦草,墨迹深浓,透着急切与沉痛。信中直言,林家早已察觉夺嫡之势暗涌,为求家族延续,方有急流勇退、韬光养晦之念。然林伯懿利令智昏,被从龙之功与泼天富贵迷了眼,暗中投靠三皇子,为其经营江南财路,疏通朝中关节,他屡劝不止,终酿成大祸。今番暴卒,绝非意外,实乃幕后之人断尾求生,意在彻底切断其与江南盐务之关联,保全自身。信末切切叮嘱,夺嫡之争凶险万分,动辄覆族灭门,嘱她务必明哲保身,远离旋涡,尽早与柳家解除婚约。并让沈知微务必万分谨慎,因其父沈文柏生前所查,触及之深,恐已动摇幕后之人一脉根本利益,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如此。
沈知微缓缓折起信纸,走到炭盆边,将信纸置于跳跃的火苗上,看着那素笺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如同二舅林伯懿短暂而仓促的一生,也如同父亲未竟的志向与冤屈。
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父亲留下的暗账,那些更深处隐晦的代号……原来最终指向的,是宫闱深处的天家皇子,是这世间最险恶的权势倾轧。
“姑娘,”吴妈妈悄步近前,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惊悸与担忧,“何叔有要事回禀。”
沈知微敛起心绪,将最后一点灰烬碾碎:“让他进来。”
何叔面带忧色,压低声音:“姑娘,柳元宗今日散朝后,秘密去了城西一处私宅,那宅子的主人与贤妃母家颇有瓜葛。我们的人虽未能近前,但见柳祭酒出来时面色灰败,步履踉跄。另有一事……江宁容先生传信,道是沈文槐近日与一京城来的绸缎商过从甚密,那人……似是王承恩门下。”
王承恩?贤妃那个不成器的胞弟?沈知微眸光一凛。沈文槐此时攀上王承恩,是想借势翻身,还是……与林伯懿之死,与父亲旧案有关联?
“告诉容先生,暂缓所有动作,保全自身为上。设法摸清那绸缎商的底细和目的,但切勿打草惊蛇。”沈知微声音冷静,带着一丝疲惫。
“是。”何叔应下,又道,“还有,我们的人发现,谢世子那边似乎也加派了人手盯着柳府和那处私宅。”
沈知微微微颔首。谢珩动作果然迅捷,想必也已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何叔退下后,沈知微独坐窗前,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片,它们无声地覆盖了庭中的石阶、枯草,仿佛要将一切污秽与罪恶都掩埋。
“姑娘,”春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世子爷身边的观棋小哥来了,说世子爷请姑娘去外书房一趟。”
沈知微心念微动。这个时候,谢珩见她,是为了林伯懿之死,还是……已然察觉了什么?
她起身,理了理素净的衣襟,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