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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   次日雪夜,都察院值房。

      谢珩并未急着归府,而是独坐灯下,重新翻阅着沈文柏留下的那本蓝布面册子。烛火跳跃,将那些繁复的密文符号映得忽明忽暗。观棋侍立一旁,添了两次炭,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主子还在想沈探花的事?”

      谢珩没有抬头,指尖轻抚过册子边缘磨损的绒布:“我在想,一个江宁盐课副提举,从六品的地方小官,究竟是如何织就这张覆盖江南、触及朝堂、甚至牵连西北的暗网。”

      观棋若有所思:“沈探花虽是探花出身,但外放多年,按说在京中并无根基。”

      “正因如此,才更显蹊跷。”谢珩合上册子,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你可知,沈文柏在任江宁盐课副提举前,曾在翰林院做过三年庶吉士?”

      观棋一怔:“这……属下倒不曾细查。”

      “那三年,他协修过《漕运志》。”谢珩起身,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册,“这是他在翰林院时整理的漕运档案副本。你看这里——”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宣和十二年三月,扬州漕船沉没七艘,损米三千石。疑有蹊跷,待查。’”

      观棋凑近细看,见那行字迹清峻,与沈文柏留下的暗账笔法同源,只是更显青涩。

      “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刚入翰林院,就已对漕运弊案存疑。”谢珩眸光渐深,“我查过,当年那桩沉船案最终以‘风浪所致’结案,但此后三年,江南漕运损耗年年递增。沈文柏外放江宁后,这些损耗又开始异常波动。”

      观棋恍然:“主子是说,沈探花从那时起就在暗中调查?”

      “不止。”谢珩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全图》前,手指划过从扬州到京城的漕运路线,“他在翰林院三年,接触过户部、工部乃至兵部的档案。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损耗记录、船工名录、军械押运单……若有人细心串联,便能窥见一条隐秘的利益链条。”

      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沈文柏就是这样的人——过目不忘,心思缜密,且有一腔为民请命的书生意气。更重要的是……”

      谢珩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他娶了永宁侯府的嫡幼女。”

      观棋眼睛一亮:“永宁侯府虽已式微,但毕竟是开国勋贵,在军中、地方都还有些旧部人脉。沈探花通过这层关系……”

      “不错。”谢珩颔首,“林月华是永宁侯嫡幼女,自幼得父兄宠爱。她嫁与沈文柏时,永宁侯府虽已不如往昔,可那些散落各地的旧部门生,总还念着几分香火情。”

      他走回书案前,摊开另一卷文书:“这是我让人查到的——沈文柏在江宁任上,曾以‘探访故旧’之名,走访过淮安、扬州、苏州等地。那些‘故旧’中,有退役的漕运老兵,有被排挤的地方小吏,甚至还有因得罪上官而被贬的驿丞。”

      观棋越听越心惊:“这些人……岂不都是被漕运、盐务利益集团边缘化之人?”

      “正是。”谢珩指尖轻叩桌面,“这些人心中有怨,手中或多或少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线索。沈文柏以文人清流、侯府女婿的身份暗中接触,许以重诺——若他能扳倒贪腐,必为他们讨还公道。这些人便成了他在江南的耳目。”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谢珩面容明暗不定。

      “但这还不够。”他继续道,“要查清如此盘根错节的弊政,单靠这些边缘人物远远不够。沈文柏还需要能在关键位置提供内情的人。”

      观棋沉吟:“比如……杜郎中?”

      “杜怀仁是个引子。”谢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不仅是沈文柏的挚友,更是江宁府数得上的名医。你可知道,江南那些盐商、漕官,哪个不贪恋富贵荣华?年纪大了,难免有个头疼脑热。”

      观棋恍然大悟:“杜郎中借行医之便,能接触到那些高门内宅!”

      “不止如此。”谢珩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医案录,“这是杜怀仁交来的行医笔记。你看这一页——”

      观棋凑近,只见上面写着:“壬午年九月初三,诊范府太夫人。脉象浮滑,痰湿壅盛。闲谈间,太夫人提及长孙近日从扬州运回十箱‘土仪’,皆用红绸包裹,疑非寻常。”

      “范府太夫人……范永谦的母亲?”观棋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谢珩合上医案,“老人多话,尤其对信任的大夫。杜怀仁医术高明,又擅与病患闲谈,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闲话’。这些闲话经过沈文柏的整理、印证,便成了指向明确的线索。”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江宁卫千户,负责缉私盐——此人好色,养了三房外室。其中一房,是秦淮河畔的清倌人,赎身银子要价五千两。曹猛俸禄几何?这银子从何而来?”

      观棋眼睛一亮:“沈探花查到了?”

      “他让杜怀仁以‘调理妇人病’为由,接近那清倌人。”谢珩语气平静,“女子多愁善感,对着温和儒雅的大夫,难免吐露心声。她说曹猛曾酒醉炫耀,言‘扬州来的孝敬,够买十个你这样的’。”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余炭火轻响。

      良久,观棋才叹道:“沈探花……真是心思如发。可这些线索虽多,却零散琐碎,他是如何串联成网的?”

      谢珩走回地图前,手指点在江宁位置:“这才是沈文柏最厉害之处——他擅算学。”

      “算学?”

      “你看他留下的暗账。”谢珩重新翻开那本蓝布册子,“表面看是杂乱的符号数字,实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核算体系。他将搜集到的所有线索——某年某月某盐商宴请某官员的耗资、某漕船‘意外’沉没的损失估值、某卫所军械‘自然损耗’的异常数量——全部转化为数字,录入这套体系。”

      他指尖划过册子上那些奇特的符号:“然后,他用自创的算法进行交叉比对。比如,将范永谦妻弟钱庄的流水,与曹猛外室的赎身银时间对照;将扬州盐栈的出货记录,与京城‘隆昌号’的入账周期关联……”

      观棋听得入神:“所以,他不需要拿到确凿的账本,只要掌握足够多的零散数据,通过算法反推,就能勾勒出整个利益网络的轮廓?”

      “正是。”谢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沈文柏是个天才。若他生在太平盛世,专心治学,或许能成为一代算学大家。可惜……”

      他合上册子,声音低沉下去:“他选了一条最险的路。”

      窗外风雪更急,扑打着窗棂。

      观棋沉默片刻,低声问:“那……沈探花为何非要查下去?他明明可以做个安稳的地方官,慢慢升迁……”

      谢珩抬眼,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清癯儒雅的身影。

      “因为他是沈文柏。”他缓缓道,“永熙十八年的探花,殿试策论题为《论盐漕积弊与民生》。当年他的答卷被先帝钦点为第一,其中有一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复述:“‘臣尝闻,盐乃民食之本,漕为国脉之枢。今本蚀脉滞,非蛀虫啮骨,实蠹心蚀髓。若不断腕求存,恐膏肓难救。’”

      观棋心头一震。

      “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谢珩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感慨,“他从翰林院到地方,亲眼见到了什么是‘蛀虫啮骨’,什么是‘蠹心蚀髓’。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

      良久,观棋才轻声问:“主子,沈探花查到贤妃和三皇子……是何时的事?”

      谢珩眸光一凛:“这恐怕是他用命换来的答案。”

      他走到书案前,抽出最底层一个锁着的抽屉,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那是杜怀仁交来的,沈文柏临终前托付的最后一件东西。

      拆开火漆,展开信纸。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有些笔画甚至因手抖而扭曲:

      “怀仁兄:见字如晤。弟已查实,江南盐税之失,七成经‘隆昌号’转入京城王姓商贾名下。此商乃宫中某贵人之胞弟。贵人育有皇子,序齿为三。线索至此,如临深渊。若弟有不测,此信并暗账,务必交予可信之人。勿告拙荆与子女,免遭祸端。文柏绝笔。”

      信末日期,正是沈文柏“暴病”前三日。

      观棋看完,背脊生寒:“沈探花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危险了。”

      “他当然知道。”谢珩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查到外戚和皇子头上,便是触及了这桩弊案最核心的秘密。那些人怎么可能容他活着?”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沈文柏唯一没算到的,是对方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谢珩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缥缈,“他本以为,自己手握证据,对方会投鼠忌器。却不知,在那些人眼里,一个从六品地方官的性命,与蝼蚁无异。”

      观棋想起沈知微那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眸,心中一涩:“沈姑娘她……知道这些吗?”

      “她比我们想象的更清楚。”谢珩合上窗,转身时眼中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她继承了父亲的聪慧与坚韧。”

      他顿了顿,唇角微弯:“沈文柏若在天有灵,当为有这样的女儿骄傲。”

      正说着,外头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子时三刻了。

      “主子,该歇息了。”观棋提醒道。

      谢珩颔首,却忽然问:“腊月十五宫宴的护卫安排,可都妥当了?”

      “已安排妥当。”观棋肃然道,“明面上有大姑奶奶,郡主府和靖安王府的人,暗中有我们的人,皇城司那边陆指挥使也答应加派人手。只要沈姑娘不离席,定保万无一失。”

      “不离席……”谢珩沉吟片刻,“也要防着有人借故将她引出。”

      “属下明白。”

      谢珩走到门边,忽然停步,回头望向书案上那本蓝布册子。

      烛光下,册子静静地躺着,仿佛承载着一个书生未竟的志向,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后的保护,以及……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观棋。”

      “属下在。”

      “明日,让咱们在江南的人开始收网。”谢珩的声音平静无波,“范永谦的旧部、赵汝明的党羽、王承恩的爪牙……该抓的抓,该查的查。记住,要快,要狠。”

      “是!”

      谢珩推门而出,踏入风雪。

      夜色深浓,镇远侯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栖梧院西厢房,还透着一线微弱的光。

      沈知微并未睡。

      她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膝上摊开着一本旧书——那是父亲生前最爱读的《盐铁论》,书页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她仿佛能看见父亲当年灯下疾书的身影。

      “微儿,你可知盐铁之利,关乎国本?”记忆中,父亲的声音温和而郑重,“然利之大者,弊亦随之。贪墨横行,民不聊生,便是国本动摇之始。”

      那时她不过十岁,仰头问:“父亲为何要和女儿说这些?”

      父亲将她抱到膝上,指着书上那句“食禄者不与民争利”,轻声道:“因为父亲希望,我的微儿将来无论嫁与何人,身处何地,都能记得——为官者,当以民为本;为民者,当知是非曲直。”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书页上。沈知微轻轻合上书,抱在胸前。

      父亲,女儿都记得。

      您未走完的路,女儿会继续走下去。您未揭开的黑幕,女儿会亲手掀开。

      窗外风雪呼啸,她望向漆黑的夜空,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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