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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   腊月十三,夜雪初霁。

      养心殿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如春。皇帝萧景琰只着一袭玄色团龙纹常服,倚在紫檀木雕云龙纹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榻前紫铜炭盆中,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谢珩垂手立在阶下,一身墨青色麒麟纹官袍尚沾染着外头的寒气,肩上几点未化的雪沫在暖阁的热气中渐渐消融。

      “怀瑾,”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杜阁老和石尚书今日递了辞呈。”

      谢珩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圣裁。”

      “圣裁?”皇帝嗤笑一声,将扳指套回拇指,“杜允谦今年六十有六,说年老体衰,乞骸骨归乡。石崇德五十九,自陈治家不严,请罢官谢罪。”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一个要告老,一个要请罪,倒是默契。”

      谢珩垂眸:“两位大人都识时务。”

      “识时务?”皇帝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全图》前,“他们不是识时务,是见势不妙,想急流勇退。”

      他转身,看着谢珩:“范家下狱,王家流放,贤妃降为嫔打入冷宫,三皇子禁足。朝中那些与范永谦、王承恩有瓜葛的官员,该罢的罢,该贬的贬。杜允谦和石崇德这时候递辞呈,是想告诉朕——到此为止。”

      谢珩沉默不语。

      皇帝踱回榻前,却没有坐下,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月色清冷,积雪反射着幽幽寒光。

      “怀瑾,你告诉朕,”他缓缓开口,“江南盐务案,至此算是了了?”

      谢珩躬身:“回陛下,明面上的账目已清算完毕。江南盐运司、漕运总督府、江宁卫等处,共查处贪墨官员二十七人,追缴赃银一百四十余万两。”

      皇帝“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一百四十万两……这只是查实的。那些年流失的国帑,又何止这个数。”他顿了顿,“贤妃母子,是何时插手进来的?”

      “据赵汝明供述,约是五年前。”谢珩声音平稳,“那时贤妃娘娘的胞弟王承恩通过其门路,与赵汝明搭上线。三皇子年岁渐长,宫中用度日增,贤妃便动了心思,借王承恩之手在江南盐务中分一杯羹,为三皇子积蓄资本。”

      皇帝冷笑一声:“倒是打得好算盘。”他话锋一转,“可朕记得,江南盐务积弊,非止五年。范永谦任漕运总督数十余载,其间盐税流失便已触目惊心。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时,就曾下旨彻查,最终却不了了之。”

      他转身,目光如炬:“怀瑾,你告诉朕,二十年前操控江南盐务的那些人……如今何在?”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余炭火爆裂的轻响。

      谢珩抬眸,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臣查到,二十年前那场彻查,最终以‘查无实据’结案。时任两淮盐运使的刘炳坤‘急病暴卒’,其家中账册‘意外’焚毁。此案牵涉的几名盐商,或死或逃,线索尽断。”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刘炳坤……朕记得这个人。永熙九年进士,外放地方十余年,政声平平,却能在四十岁上擢升两淮盐运使,肥缺中的肥缺。”

      “正是。”谢珩道,“臣翻阅当年吏部考评,刘炳坤在任盐运使前,最亮眼的政绩是‘催缴盐税得力’。”

      “催缴得力?”皇帝嗤笑,“怕不是搜刮得力。”

      他走回榻前坐下,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慢慢转动着杯盖:“杜允谦和石崇德是同科进士。”

      谢珩心头一震。

      皇帝抬眼看他:“怀瑾,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范永谦是杜允谦的门生,王承恩是石崇德的姻亲,刘炳坤……当年是谁举荐他任两淮盐运使的?”

      谢珩深吸一口气:“陛下圣明。臣查到,刘炳坤的举荐人……是杜允谦。”

      “哦?”皇帝挑眉,“那石崇德呢?他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石尚书与刘炳坤亦是同科。”谢珩声音低沉,“那年出了三位进士后来都掌过盐务——刘炳坤任两淮盐运使,石崇德曾任两浙盐运使,还有一位陈文礼,曾任长芦盐运使。”

      皇帝手中茶盏“哐当”一声搁在案上:“三位盐运使,都是同年进士……”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步,玄色袍角在烛光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好一张网。从先帝朝织到朕的朝,从江南织到京城,从盐务织到户部、吏部、都察院。”

      谢珩垂首:“陛下明察。”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怀瑾,你说沈文柏一个江宁盐课副提举,从六品的地方小官,为何要暗中去查这些?”

      谢珩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以为,原因有三。”

      “讲。”

      “其一,职责所在。”谢珩声音清晰,“沈文柏任盐课副提举,专司盐税征收、盐引发放。臣查过他在任期间的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但盐运司总账与他的分账之间,常有数额对不上。他若想明哲保身,大可睁只眼闭只眼,但他选择了查。”

      皇帝“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其二,志向使然。”谢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沈文柏是永熙十八年探花,殿试策论题目正是《论盐漕积弊与民生》。当年他的答卷被先帝钦点为第一,其中有言:‘臣尝闻,盐乃民食之本,漕为国脉之枢。今本蚀脉滞,非蛀虫啮骨,实蠹心蚀髓。若不断腕求存,恐膏肓难救。’”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陛下,一个二十二岁的新科进士,能在殿试上写出这样的话,可见其志。”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接着说。”

      “其三……”谢珩声音低了下去,“臣猜测,或许与永宁侯府有关。”

      皇帝眸光一凝:“永宁侯府?”

      “是。”谢珩道,“沈文柏娶的是永宁侯嫡幼女林月华。永宁侯府虽已式微,但毕竟是开国勋贵,在军中、地方都还有些旧部人脉。臣查到,沈文柏在江宁任上,曾以‘探访故旧’之名,走访过淮安、扬州、苏州等地。那些‘故旧’中,有退役的漕运老兵,有被排挤的地方小吏,甚至还有因得罪上官而被贬的驿丞。”

      他走近一步,声音更沉:“这些人,都是被漕运、盐务利益集团边缘化之人。他们心中有怨,手中或多或少掌握着一些线索。沈文柏以文人清流、侯府女婿的身份暗中接触,许以重诺——若他能扳倒贪腐,必为他们讨还公道。”

      皇帝久久不语,指尖摩挲着扳指上的龙纹。

      暖阁内静得能听见银炭爆裂的细微声响。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所以,他就靠着这些人脉,查到了杜允谦和石崇德头上?”

      “不止。”谢珩从袖中取出那本蓝布面册子,双手呈上,“这是沈文柏留下的暗账。臣已破译其中密文。”

      皇帝接过册子,翻开。烛光下,那些奇特的符号和数字密密麻麻。他看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一套精密的核算体系。”谢珩解释道,“沈文柏将搜集到的所有零散线索——某年某月某盐商宴请某官员的耗资、某漕船‘意外’沉没的损失估值、某卫所军械‘自然损耗’的异常数量——全部转化为数字,录入这套体系,然后用自创的算法进行交叉比对。”

      他指着其中一页:“比如这里,他将范永谦妻弟‘隆昌号’钱庄的流水,与江宁卫千户负责缉私盐曹猛外室的赎身银时间对照;将扬州盐栈的出货记录,与京城‘隆昌号’的入账周期关联……如此层层推演,最终勾勒出了整个利益网络的轮廓。”

      皇帝一页页翻看着,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又化为沉痛:“天才……真是天才。可惜……”

      他将册子轻轻放在榻上,闭了闭眼:“他查到三皇子,是何时的事?”

      “约一年前。”谢珩低声道,“臣找到了当年为沈文柏诊病的杜郎中杜怀仁。他交出沈文柏临终前的绝笔信,信中写明已查实江南盐税之失,七成经‘隆昌号’转入王承恩名下,而王承恩乃宫中贵人胞弟,贵人育有皇子,序齿为三。”

      皇帝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所以他就被灭口了。”

      “是。”谢珩垂首。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在那些人眼里,别说一个从六品副提举,就是正三品的盐运使,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步,玄色袍角在烛光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二十年前,刘炳坤暴卒;二十年后,沈文柏‘急病’。”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谢珩,“怀瑾,你不觉得,这手法太像了吗?”

      谢珩心头一震:“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皇帝一字一顿,“江南盐务这张网,织了不止二十年。范永谦、赵汝明、王承恩……都不过是后来者。真正织网的人,二十年前就在,现在……或许还在。”

      暖阁内空气骤然凝固。

      谢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忽然想起杜怀仁交来的那封信中,还有一句被他刻意略过的话——“此案水极深,恐非一朝一夕可清,背后或有更大黑手。”

      当时他以为指的是贤妃和三皇子,如今看来……

      “陛下,”谢珩沉声道,“若真如此,那此人隐藏之深、势力之大,恐怕……”

      “恐怕什么?”皇帝打断他,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恐怕动不得?怀瑾,你错了。”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大字——

      刮骨疗毒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江南盐务,已非蛀虫啮骨,而是毒瘤附体。”皇帝掷笔于案,声音斩钉截铁,“杜允谦、石崇德想急流勇退?晚了。他们既然上了这条船,就别想轻易下去。”

      谢珩看着那四个字,胸中热血翻涌:“陛下圣明。只是杜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石尚书掌户部多年,若要动他们……”

      “所以要快,要狠。”皇帝眼中寒光一闪,“趁着他们递辞呈的机会,准了。杜允谦告老还乡,朕准。石崇德请罪罢官,朕也准。但他们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走回地图前,手指从江南缓缓上移,最终停在京城。

      “从刘炳坤查起。”皇帝声音低沉,“他一个政声平平的官员,凭什么能坐上两淮盐运使的位置?谁举荐的他?谁批准的调令?他暴卒之后,谁来接的任?接任者又是谁的人?”

      谢珩深吸一口气:“臣明白了。臣立刻去查吏部、户部二十年来的官员升迁档案,尤其是与盐务、漕运相关的职位变动。”

      “不止。”皇帝转身,目光如炬,“还有都察院。当年那场‘查无实据’的彻查,是谁主持的?负责查案的御史如今何在?是否还活着?若活着,为何这些年对此案闭口不谈?”

      谢珩心中凛然。陛下这是要翻二十年前的旧账,而且一翻就要翻到底。

      “怀瑾,”皇帝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此事凶险,你可知?”

      “臣知。”谢珩撩袍跪地,脊背挺直如松,“但臣更知,若此时不查,待毒瘤深入骨髓,便是想查也晚了。陛下既有刮骨疗毒之决心,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刃,斩尽奸邪,肃清朝纲!”

      皇帝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走回榻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令牌正面雕着蟠龙,背面刻着一个“御”字。

      “这是朕的密令。”皇帝将令牌交给谢珩,“凭此令,你可调动皇城司暗卫,查阅任何机密档案,包括……朕不想让旁人看到的那些。”

      谢珩双手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谢陛下信任。”

      “不是信任。”皇帝看着他,目光深沉,“是赌注。朕赌你能掀开这层黑幕,赌大周的气数未尽。”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谢珩收起令牌,躬身告退。走到门口时,皇帝忽然叫住他:“怀瑾。”

      “臣在。”

      “沈文柏的女儿……”皇帝顿了顿,“腊月十五宫宴,会来的吧?朕想见见。”

      谢珩心头微震,郑重一礼:“臣遵旨。”

      走出养心殿,寒风扑面。谢珩握紧袖中的玄铁令牌,望向漆黑的天幕。

      雪花又开始飘落,纷纷扬扬,仿佛要掩盖世间一切污浊。

      但有些事,是掩盖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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